腊月十五的火光熄了,可南境的春天却从那夜开始。
紫花根泥塑的人像立在院角,没有五官,没有衣饰,像一尊尚未开窍的土偶。
村民们每日经过,都会驻足片刻,有人合掌,有人低语,却无人敢触碰。
它不像是被供奉的神像,倒像是一块沉睡的大地本身。
直到春祭前夜,一声轻响惊动守夜人。
根像裂了。
不是崩塌,不是碎裂,而是自内而外,缓缓绽开三道缝隙,每一隙中,都抽出一茎紫花,纤细却挺拔,花瓣微张,朝向东南西北四方——仿佛在指路,又似在倾听风的低语。
晨光初洒,村中那位多年宿疾缠身的老妇人颤巍巍跪在像前。
她本是来祈福的,可刚叩下头,胸口那团压了三十年的闷气竟如冰融雪释,一口气顺了经络,眼泪不受控地滚落下来。
她不是痛哭,也不是喜极而泣,更像是……终于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还能哭。”她喃喃,“我还活着。”
哑女悄然走近,指尖轻抚紫花瓣,露水沾上她的皮肤,凉得像一段远去的记忆。
“她不是要我们拜她。”哑女声音极轻,却像钉入大地的桩,“是要我们拜这能自己开花的土。”
话落刹那,三茎紫花同时轻轻摇曳,花粉飘散,落入院中水井。
原本清冽的井水泛起一圈微光,如同被唤醒的脉搏,汩汩流动起来。
——不是神迹,是生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药风原正值秋收。
金浪翻涌,紫花成片,这是十年来第一年,田垄间不再飘着腐根的腥气。
弟子们抬出香案,准备焚香祭拜殷璃,感谢她留下的《地脉调息法》让药田重获生机。
“点火吧。”有人催促。
火折子刚擦亮,却被一只沾满泥浆的手按住。
北境青年站在田埂上,肩扛锄头,眼神如石。
“不烧。”他说。
众人愕然。
他一步步走入田心,将第一捆收割的紫花轻轻放下,置于泥土中央。
“埋它,不供不焚,让它自己烂进土里。”
“可这是祭礼!”
“她不是来收香火的。”青年踩进泥中,脚底感受着地气的流动,“她是来教我们,药能自己长回土里。”
七日后,那捆紫花之下,菌丝如网,银光隐现,悄然连通整片药田的地脉。
一名闭脉三十年的老农夜梦清明,恍惚间见自己经络如河川贯通,醒时指尖发热,竟自行导引出一道真气。
他跪在田头,没拜天,没拜地,只对着那一片正在腐朽的紫花,深深磕了一个头。
再往北,乱葬岗的冬天来得早。
这里曾是弃药之所,毒瘴横行,人心如枯井。
如今紫花根已遍植荒岗,父老们商议,要在石碑上刻下“殷璃”之名,以传万代。
“留名,才不会被遗忘。”族长坚持。
焚典后人之子沉默良久,转身取来旧药渣——那些曾被视为废物的残叶枯根,混入黄泥,塑成一座低矮土坛。
无碑,无字,无名。
“她不爱名字。”他说。
当夜,月隐云后,土坛内部忽然泛起幽光。
荧光菌丝自泥中生长,如血脉般交织流转,竟构成一幅无形图谱,像是某种失传已久的《生息引》残篇在地下自行复现。
一名久郁不语的少年坐在坛边,整夜未归。
天明时,他突然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又哭得酣畅淋漓。
待众人寻去,他已躺在雪地上笑得像个孩童,嘴里喃喃:“我想起来了……我娘叫我阿禾。”
子取坛中一撮土,投入药汤,递给族人:“尝尝。”
汤苦,却暖。
“她爱的不是被记住。”子望着远方,“是人还能哭,能笑,能记得自己是谁。”
四地无声,却同频共振。
南境的花开,北境的菌生,乱葬岗的泪与笑——没有一道符,没有一句咒,更没有一人提起“殷璃”之名。
可她的道,像风穿林,像雨入土,早已不在天上,而在人间行走。
而在极北雪原,寒风正卷起千层雪幕。
一群赤足童子立于冰渊之前,手中捧着新绘的庙图——雕梁画栋,金顶巍峨,中央供奉一尊玉像,眉目依稀是殷璃模样。
“我们要让她永受朝拜。”最小的孩子仰头说。
老巫医拄杖而来,白发如霜,眼盲却似能视尽苍茫。
他听完,只缓缓摇头。
然后,他脱下靴子,将双脚踩进雪中。
刺骨寒意瞬间袭来,可他站得笔直。
“不建庙。”他说。
其余人怔住。
老巫医抬头,仿佛望穿风雪,望向某个不可见的存在。
“她不是神。”他的声音低缓,却如雷贯耳,“可我们跪了太久——跪碑,跪火,跪名字。”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无垠雪原。
“这一次……我们要用脚,走出她的路。”(续)
极北雪原,风如刀割。
千层雪幕翻卷如龙,天地间唯有白与寂。
一群赤足童子立于冰渊之前,手中紧攥着新绘的庙图——雕梁画栋,金顶巍峨,中央供奉一尊玉像,眉目依稀是殷璃模样。
他们眼中有光,那是信仰初生的火焰,炽热而纯粹。
“我们要让她永受朝拜。”最小的孩子仰头,声音清亮如冰铃,“她救了南境的病根,北境的地脉,乱葬岗的魂……她该住在天上,受万民香火。”
风雪吞没了他的尾音。
老巫医拄杖而来,白发如霜,双目虽盲,却似能穿透万里风雪,直视那不可见的道痕。
他听完,只缓缓摇头,枯手一挥,庙图落地,瞬被雪埋。
众人怔住。
老巫医脱下靴子,将双脚踩进雪中。
刺骨寒意如针扎入骨髓,可他站得笔直,像一株扎根千年的古松。
“她不是神。”他的声音低缓,却如雷贯耳,“可我们跪了太久——跪碑,跪火,跪名字。我们以为神在天上,却忘了她教我们低头看土,抬头看人。”
他抬起手,指向无垠雪原。
“这一次……我们要用脚,走出她的路。”
没有符咒,没有祭文,没有颂歌。
老巫医领着百名童子,在雪原上赤足而行,围成“九转归元”之形。
他们不言不唱,只呼吸同频,心跳共振。
一日,两日,三日——寒风如刀,脚底冻裂,血染白雪,可无人退后。
第三日黎明,异象陡生。
雪面之下,光流如河,银脉蜿蜒,自九人足心相连,汇成环形阵图。
那光不炽烈,却温润如春水,缓缓流转,仿佛大地的呼吸终于与人同频。
一名先天无脉的小儿蜷缩在圈中,自出生便无法感知天地灵气,被视为废体。
此刻,他忽然睁眼,瞳孔微颤。
“我……听见了。”他喃喃,“地在动。”
众人屏息。
他抬起小手,颤抖着指向东南——那里,地底深处,一道微弱却清晰的震颤正缓缓传来,如脉搏初醒。
老巫医双膝跪雪,老泪纵横。
“你不是神。”他仰头,仿佛对着虚空低语,“可我们跪的,不是你,是你教我们活出的自己。”
雪原寂静,光流渐隐。可那一瞬的共鸣,已刻入血脉。
——道不在庙堂,而在足下。
与此同时,夏溪畔,暖风拂面。
一名旅人欲在巨石上刻下“殷璃恩泽”四字,以铭大德。
他执凿欲刻,却被一孩童笑着拦下。
“刻了,她就死了。”孩童取石投入溪中,水花轻溅。
旅人愕然:“为何?”
孩童不答,只令众人围坐溪边,闭目静听。
水声潺潺,如脉搏跳动,三息一回,节奏安稳。
起初众人不解,渐渐,心神被水声牵引,呼吸自然与之同步。
半日过去,溪畔巨石上,青苔悄然滋生,竟自成一“生”字,随波轻晃,如呼吸不息。
一名久病者触石,忽觉体内滞气如冰融雪释,经络豁然贯通,真气自发流转一周天。
他瘫坐于地,泪流满面。
“她不是被记住的。”他喃喃,“是被活着的。”
溪水继续流淌,带走了青苔“生”字,却带不走那一瞬的觉醒。
——道不在碑文,而在流动。
除夕夜,四地同祭。
南境,紫花泥像静立院角,无香无火,却有村民悄然置一碗热饭于前,紫花轻摇,仿佛有人坐于对面,正笑着点头。
北境,药束被埋入土,不焚不供,却有菌丝如网,银光隐现,悄然连通地脉,一名老农在梦中导引真气,醒来时泪流满面。
乱葬岗,土坛无名,却有少年在雪中大哭大笑,终于记起自己名字;族人饮下坛土所煎药汤,苦而暖,如久违的母乳。
极北,百童赤足踏雪,九转归元,光流如河,先天无脉小儿首次感知地动,老巫医跪雪低语,声震苍茫。
哑女立于南境小院,风穿指隙,凉意如旧年殷璃轻握她的手。
她不语,只将第一碗饭置于空地,饭香四溢,紫花轻摇,仿佛有人坐于对面,正笑着点头。
她闭目,泪落如雨。
“你不是神……可我们跪的,是你教会我们怎么站着活。”
风止。
叶落。
饭香弥漫。
世界安静得,像一口热饭咽下后的满足——
这一次,是她,也是我们。
数日后,南境春后三旬,井水渐浊,村民惊惶,欲请哑女施术驱邪。
她却蹲在紫花泥像残基旁,指尖蘸水,在湿润的泥土上,缓缓画出三道脉线。
众人围拢,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她只道:
“不是水病了。”
“是我们,忘了怎么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