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春后三十天,井水渐渐变浑浊。
起初只是微微发黄,像是泥沙在水中沉浮;三天后,水面上漂浮起细小的絮状物,触摸起来滑腻腻的,喝了这种水后会腹痛不止。
孩子们腹泻,老人们咳血,村里人心惶惶。
有人跪在紫花泥像的残基前磕头,虽然香火已经断了,但仍想唤回那个曾踏雨而来、一指定乾坤的女子。
“请哑女施术吧!”
“对,她是殷神医传人,定能驱邪!”
人群簇拥着奔向小院,脚步纷乱,呼声急切。
可当他们推开柴门,却见哑女正蹲在院角,指尖蘸着井水,在湿润的泥土上缓缓画出三道脉线——一道浮于表面,一道沉于中间,一道隐于底部,弯曲回转如同溪流,起伏好似呼吸。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符咒?”
“不像啊,倒像……诊脉图?”
哑女不说话,只是抬眼扫过人群,目光澄澈得如同深潭。
她忽然伸手,从井边舀起一瓢浊水,倒入陶盆,静置片刻。
水没有变清,但泥沙沉淀的纹路,竟与地上的三条线隐隐呼应。
她指了指水,又指了指地,最后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不是水病了。”她声音低哑,像久未开启的门轴,“是我们,忘了怎么倾听。”
一句话落下,四周一片死寂。
老村正颤巍巍地走上前:“倾听?听什么?”
哑女闭上眼睛,指尖轻抚地面的脉线,仿佛在感受某种无形的搏动。
片刻后,她起身,取来木铲子,径直走向村东老槐树下——那里曾是一口枯井,二十年前被封土弃用。
她将铲子插入土中,挖到三尺深时,忽然“叮”的一声,撞上了硬物。
再继续挖,清泉汩汩地涌了出来,带着泥土的凉意,却清澈得如同眼泪。
众人的惊呼声还未停歇,只见水中缓缓浮起数根细根,细如发丝,交错盘绕,竟与人体的经络一模一样!
一呼一吸间有动静,好似有生命一般。
哑女跪地,双手捧起水,倒入一只旧陶碗,稳稳地放在紫花泥像原来的位置。
饭香还未消散,碗中的水波轻轻晃动。
“她没走远。”哑女低语,“只是换了喝水的方式。”
那一夜,全村人都没有做梦,酣睡到天明。
次日清晨起床,腹痛全都消失了,连久咳的老妇人也觉得胸中通畅。
有人偷偷去摸那只碗,水已经凉了,但仿佛仍有一股温热之意,顺着指尖爬进了心口。
——她不在碑上,不在香火里,她在井底浮根的跳动中,在每一口清甜的饮水中。
而与此同时,北境药风原。
麦浪本该金黄翻滚,如今却大片枯萎,叶脉干裂,虫尸遍地。
弟子们急得团团转,抬出祖传药粉,想要洒在田间灭虫。
北境青年却一脚踩进泥里,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翻土。”他只说了两个字。
“把去年埋下的腐药花束,全翻出来,混进新土。”
“你疯了?那是废药!是病根!”
“殷璃说过——”青年抬头,目光如刀,“病土要用病药养。不是杀,是引归。”
他不再解释,弯腰便开始干活。
泥水溅到了衣襟上,他像耕牛一样沉默地前行。
弟子们怒骂、讥笑,最终也只得跟上。
七天后,奇异的景象突然出现。
半夜,田垄间泛起幽幽的青光,仔细一看竟是菌丝在蔓延,如网如织,缠绕着根系。
虫群竟自行退散,连枯萎的麦子也抽出了新穗,重新焕发出绿意。
青年割下第一穗麦子,插进田头一只破陶罐——那是殷璃当年用过的水具。
“她说过,毒可成药,败可生新。”他望着麦田低语,“我们怕的,正是她要的。”
乱葬岗,连下了七天雨。
坟土滑坡,尸气蒸腾,黑雾如蛇般游走。
族人惶恐不安,想要请外巫设结界驱邪。
焚典后人之子却站在雨中,将一筐筐药渣倒入泥泞中,再混入滑落的尸土,亲手塑成十二个矮坛。
“你在亵渎先人!”族老怒斥。
“不。”他抹去脸上的雨水,“我在还债。”
坛做成后,在坛心埋入旧针——那是殷璃亲手所铸的“醒神针”,曾救活过三日假死的婴孩,也曾刺入叛徒心口取出过毒。
如今锈迹斑斑,但仍留存着一线灵性。
当夜,十二个坛同时发出微弱的光,一明一灭,如同呼吸一般不停息。
一名青年跪在最东边的一个坛前,整夜都没有动。
他曾弑父夺药,逃亡了十年,今夜却痛哭失声,天明时自缚双手,叩首请求进入药狱赎罪。
焚典后人之子递给他一包土,淡然地说:
“她不赦免你。”
“但她相信你还能感到痛苦。”
——痛苦,即是觉醒。觉醒,即是正道。
四地的异动,悄然产生了共鸣。
而在极北之地,风雪刚刚停歇。
冰湖如同一面镜子,映照着苍白的天空。
老巫医站在湖心,手握断杖,仰望星辰的轨迹。
他身后,百名童子赤足站立,寒气刺骨,但无人退缩。
“准备好了吗?”他问。
孩子们齐声应诺,声音稚嫩却坚定。
老巫医点点头,将断杖插入冰面,划出一道残缺的圆弧。
“围阵。”
“九转归元,以身为引。”
孩童们依令而动,脚步踏在雪上,渐渐形成一个古老的阵型。
可三天过去了,湖面没有光亮,地脉没有反应,孩子们高热不退,气息紊乱。
弟子跪在雪地上请求撤退:“师尊,阵不成,天不允许!再耗下去,孩子们会死的!”
老巫医一动不动,只是凝视着冰下深处——那里,一丝微动正悄然扩散,如沉睡巨兽的心跳,越来越急促。
(续)
极北之地,风雪初歇,冰湖如镜。
百名童子赤足立于寒冰之上,脚底早已冻得发紫,呼吸在空中凝成白雾,又迅速被冷风撕碎。
他们围成一个残缺的圆,九转归元阵的第三圈尚未闭合——断杖插在冰心,弧线残缺,像一句未说完的祷言。
老巫医站在阵眼,白发结霜,双目却亮得惊人。
他不念咒,不画符,也不召星引月,只是静静望着冰下深处。
那里,一丝微动正悄然扩散,如沉睡巨兽的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近。
“师尊!”弟子跪在雪中,声音发抖,“三日了,地脉无应,孩子们高热不退!再这样下去,他们会死的!”
老巫医不动。
他听见了。
听见冰层之下,那股被封印千年的躁动,正顺着地脉奔涌而来——不是灾劫,是呼应。
是某种存在,正从四极八荒被悄然唤醒。
“不是天不允。”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风刮过枯枝,“是你们,还在等神迹。”
众人怔住。
神迹?
他们等的从来不是神迹,而是救命之法!
可老巫医却缓缓抬起手,指尖划过掌心,鲜血滴落,坠入冰缝。
“以血为引。”他低语,“不是请她降临——是我们,该还了。”
刹那间,冰面震颤。
一道裂痕自断杖处蔓延而出,如树根分叉,如经络舒展,瞬息织成一张庞大脉网。
寒气骤凝,薄雾升腾,仿佛整片冰湖开始呼吸。
童子们齐声咳嗽,一口口黑痰吐出,带着腥臭与腐浊,随即高热退去,眼神清明。
湖心,脉纹闪着幽蓝色的光,一明一灭,竟与远方南境井底浮根的律动,遥相呼应。
老巫医笑了。笑得像个终于还清债的老人。
他倒下时,雪地未染血,心却轻了。
“她没教我这招……”他喃喃,意识渐沉,“是我替她,还了人情。”
——她从不曾许诺救世,只教人如何不惧病、不避死、不跪天。
而今,他们终于明白,所谓“道”,不在符箓,不在仪式,而在敢以血肉触碰真相的那一刻。
千里之外,夏溪干涸。
石上那个被风雨磨蚀多年的“生”字,如今彻底开裂,边缘剥落,像是大地的一道旧伤疤。
旅人见状,取出刻刀,欲重镌新字,以示敬意。
“别。”孩童拦住他,从怀中掏出一条汗巾——那是病者贴身之物,浸透药气与虚汗。
他蹲下身,将汗巾覆于石隙,轻轻挤水。水滴渗入裂缝,无声无息。
三日后,青苔复生。
不是寻常绿意,而是泛着微光的淡青,脉络分明,如活体生长。
更奇的是,“生”字轮廓竟重新浮现,却不再刚硬如刀刻,反而柔韧流转,似有呼吸节律,一胀一缩,宛如跳动的心房。
病者闻讯而来,颤抖着伸手触石。
刹那,五脏轻颤,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气流自丹田升起,沿任脉缓缓上行。
他怔住,泪如雨下。
这是……经气初动?
他从未修行,也无灵根,可此刻,体内竟有东西苏醒了。
他跪坐溪边,学那孩童模样,闭目吐纳,三息一吐,三息一吸。
风拂面,石微震,仿佛天地在教他呼吸。
“原来她教的……”他喃喃,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梦,“是让石头也学会呼吸。”
南境小院,晨光微透。
哑女推开柴门,习惯性走向院角陶碗——那是她每日供奉清水之处,碗底还留着昨夜饭粒的余温。
可今日,碗倾了。
饭粒洒落泥地,几只蚂蚁正缓缓搬运。
她怔住。
不是惊慌,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空落,仿佛某种无声的约定被轻轻打破。
她蹲下身,一粒粒拾起饭粒,动作极慢,像在拾掇一段记忆。
她将饭粒置于新泥盘中,未言一字。
风忽起。
紫花摇曳,花影斑驳,落于泥盘之上。
忽然,那堆饭粒微微一颤——一星嫩芽破壳而出,细若银针,却倔强向上。
哑女指尖轻颤。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
只是转身,默默盛了第二碗饭,倒出,置于盘侧。
风穿指隙,凉而熟悉,仿佛旧时那只握过她手腕的手,正悄然回抚。
她低声道:“你要的从来不是香火……”
“是饭还能热,人还能饿。”
风止时,两碗饭静静相依,像一场未完成的对话。
而她知道,下一句,该由活着的人来说。
院中寂静,唯有井水微漾。
晨光斜照,井壁幽深,某处湿痕悄然浮现,形如指痕,静静贴在石上,仿佛曾有人伸手探入黑暗,留下一道无声的印记。
哑女起身,走向井边。她的脚步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她俯身,掌心缓缓贴上冰凉石壁。
那一瞬,纹路竟随她呼吸,明灭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