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五月初的香港,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
午后的阳光刚被乌云吞掉,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在中环的石板路上,溅起一层湿热的水雾。
街边摊贩卖鱼蛋的香气,混着人力车的铃铛声,还有雨水打湿帆布的霉味,缠在一块,让人胸口发闷。
东兴慈善基金会的善举还在坊间流传,铜锣湾屈臣氏门店里,老人拿着防疫手册念叨陈生的好。
但商海的刀光剑影,从不会因为表面的平和而停歇。
下午两点,中环德辅道中142号。
“廖创兴银号”的镂花铁门前,几个穿短衫的男人正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藏着止不住的焦虑。
“听讲没?廖老板把银号的钱都投去澳门赌场了,输得底朝天!”
“真的假的?我上个月才存了半年积蓄,那可是给老婆生孩子的钱!”
“还愣着干嘛?快取出来!晚了怕连毛都不剩!”
谣言像野火,在湿热的空气里疯长。
短短半个时辰,银号门口就聚起了上百人。
穿对襟衫的小店主,紧紧攥着存款簿,指节都泛了白。
拎菜篮的主妇踮着脚往前挤,嘴里不停念叨着“我的血汗钱”。
码头的苦力干脆放下扁担,扛着沉甸甸的麻袋冲过来,麻袋里是他们攒了大半辈子的辛苦钱。
“开门!快开门取钱!”
人群疯狂拍打着铁门,铁条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有人情绪激动地爬上台阶,被巡捕用警棍拦住。
推搡间,不知是谁的菜篮掉在地上,青菜和鸡蛋滚了一地,破碎的蛋液混着雨水,在石板路上蔓延。
哭声、骂声、警哨声,搅成一团乱麻。
街角一辆黑色奥斯汀轿车里,两个西装革履的洋人正用望远镜观察着这一切。
“先生,陈东的现金流谣言已经传开了,廖创兴撑不了多久。”助理放下望远镜,嘴角挂着冷笑。
另一人指尖敲着车窗,眼神阴鸷:“很好。东兴抢了我们三条东南亚航运线,这次就让他们尝尝,得罪怡和的下场。”
没人知道,这场挤提是怡和精心策划的阴谋。
廖创兴银号是香港华资银行的佼佼者,更是潮汕商帮的金融枢纽。
全港近七成潮汕商人的存款、贷款,都走这家银号。
小到街边小贩的周转资金,大到航运公司的货款结算,都离不开它。
怡和早就因航运业务被东兴蚕食而怀恨在心,这次故意散播谣言,就是想借挤提搞垮廖创兴,再顺藤摸瓜动摇东兴的根基。
同一时间,东兴大厦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
冷气开得正足,与窗外的闷热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陈东坐在红木办公桌后,指尖夹着一支香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面前摊着荣耀电子厂的量产报告,桌上还放着一台新型晶体管收音机样品——外壳是磨砂黑塑料,比市面上的真空管收音机小了一半。
“董事长,这款收音机成本八十港币,零售价一百八十港币,月产能五万台,东南亚三家经销商已经下了订单。”电子厂经理低着头汇报,语气难掩兴奋。
陈东微微点头,刚要开口,秘书就急匆匆闯了进来,脸色发白。
“董事长,廖创兴银号的廖宝诚先生来了,浑身湿透,说有天大的急事,一定要见您。”
“廖宝诚?”
陈东挑眉,指尖的香烟顿了顿。
他对这人有印象。
早年东兴刚涉足实业时,曾以订单作抵押,在廖创兴贷过三十万港币短期款。
手续齐全,利息照付,三个月后就全额还清了,纯属正常商业往来,谈不上深交。
“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一个狼狈的身影就撞开了办公室门。
廖宝诚年近五十,平时总穿一身笔挺的香云纱长衫,今天却浑身湿透。
头发黏在额前,长衫下摆沾满泥点,连手里的公文包都在滴水。
他冲到陈东面前,双手死死撑着办公桌,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陈先生,救我!救廖创兴!”
陈东起身,递给他一条干毛巾,又示意秘书倒杯热茶,神色平静:“廖先生,先喘口气,慢慢说。”
廖宝诚接过茶杯,却没喝,而是从公文包里掏出两份叠得整整齐齐的地契,狠狠拍在桌上。
地契封皮已经被雨水打湿,边缘发皱,但上面“政府官契”的红色印章,依然清晰刺眼。
“这是中环皇后大道中108号和110号的写字楼地契。”
廖宝诚的声音带着哭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两栋楼共六层,占地两千三百平方尺,楼下是商铺,楼上是办公室,市价至少三百万港币——我一百五十万卖给你!”
他咽了口唾沫,眼神里满是绝望的恳求:“只求你两件事:第一,把这笔钱存进廖创兴,帮我稳住储户;第二,再借我一百万应急,只要撑过今天,我按三分利还你!”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和廖宝诚粗重的喘息声。
周海生站在陈东身后,眉头紧锁,低声提醒:“董事长,我们的资金大多压在航运和电子厂研发上,短期抽调二百五十万,可能影响下个月的船用柴油采购。”
陈东没理会周海生,目光落在地契上,又缓缓抬眼,看向廖宝诚。
廖宝诚眼圈发红,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在一块,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知道自己这是趁火打劫,可廖创兴已经到了绝境,除了陈东,没人有能力救他。
“是怡和干的吧?”
陈东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廖宝诚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陈先生怎么知道?”
“除了凯瑟克,没人有这么大的手笔,也没人这么恨我们潮汕商帮。”
陈东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他们不是冲你廖创兴来的,是冲我东兴,冲整个潮汕商帮。”
廖宝诚颓然坐下,灌了一大口热茶,才慢慢说出实情。
“昨天开始,就有怡和的人在茶楼、商会散布谣言,说我把银号资金投去澳门赌场,输了两百万。”
“今天一早,又有人说你们东兴把钱都捐给了基金会,现金流断了,要连累我们一起倒闭。”
“现在储户挤着取钱,汇丰、渣打都隔岸观火不肯拆借,再拖下去,廖创兴就真的要倒了!”
他说着,双手捂住脸,声音哽咽:“陈先生,我知道我们只是普通商业往来,你没义务救我。”
“可廖创兴要是倒了,全港潮汕商人的存款都要打水漂,到时候怡和再趁机打压,我们这些华商在香港就没立足之地了!”
“你现在是潮汕商帮的顶梁柱,只有你能救场!”
陈东沉默着,指尖的香烟燃到了尽头,烫了手指才反应过来,随手摁灭在烟灰缸里。
他确实不欠廖宝诚什么。
早年的贷款,公事公办,一清二楚。
可他是潮汕人。
在香港这片土地上,潮汕商帮之所以能立足,靠的就是“抱团取暖”的规矩。
早年他创业时,要是没有潮汕同乡的互相扶持,也走不到今天。
现在怡和明目张胆地打压华商,他要是袖手旁观,不仅会寒了所有潮汕商人的心,更会让外资觉得华商可欺。
而且,怡和这招,明着是打廖创兴,暗着是在试探他的底线和实力。
他必须接招,而且要接得漂亮。
不仅要救廖创兴,还要向怡和、向全香港展示:东兴的现金实力,足以撑起任何一场恶意狙击!
“地契我收了。”
陈东拿起地契,指尖划过上面的红色印章,语气斩钉截铁。
“一百五十万,我现在就让财务部转款,全额存入廖创兴。”
“另外,我再借你一百万,利息按银行最低标准,一分利。”
廖宝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站起来,激动得浑身发抖。
“陈先生,你……你真的愿意救我?”
“我救的不是你,是潮汕商帮的脸面,是华商的骨气。”
陈东转头看向周海生,眼神锐利如刀。
“通知下去,按我说的做,一步都不能错!”
“是!”周海生立刻掏出记事本,笔尖悬在纸上,随时准备记录。
“第一,财务部立刻划拨二百五十万港币到廖创兴银号。”
陈东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一百五十万是购楼款,一百万是借款,全部以我个人名义存入,让廖银号立刻贴出存款公告。”
“第二,通知全港所有东兴系门店——屈臣氏十七家分店、牛奶公司三十一家便利店、东兴堂十二家药房,还有实业厂的现金收入,今日营业款一律不隔夜!”
他加重语气,眼神里透着一股狠劲。
“让振卫安保加派十倍押款车,每辆车配两名持枪护卫,下午四点前,必须把所有现金集中运抵廖创兴银号,直接存入我的账户,全程让媒体记者跟着拍!”
“第三,公关部联系《香江报》《工商日报》《星岛日报》所有主流媒体。”
陈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嘲讽。
“就说我陈东以个人名义向廖创兴注入五百万现金,其中三百万是今日门店营业款——我要让全香港都知道,东兴的现金流,比汇丰银行还稳!”
周海生越听越激动,笔尖飞快地在记事本上滑动,几乎要划破纸张。
“董事长,这招太绝了!怡和想造谣我们现金流断裂,我们就用真金白银打他们的脸!”
“不止是打脸。”
陈东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雨幕中的香港。
中环的高楼大厦在雨中若隐若现,汇丰银行的穹顶、怡和洋行的总部大楼,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我要让凯瑟克知道,他想掐断的,是一条扎根香港每一个角落的资金动脉。”
“东兴的便利贴每天卖出一百万张,高级塑料花垄断东南亚市场,屈臣氏的牙膏、牛奶公司的鲜奶,每个香港人每天都在给我送钱——跟我比现金?他还不够格!”
廖宝诚站在一旁,听得浑身热血沸腾。
他终于明白,陈东救他,从来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实力展示。
这场展示,不仅能救廖创兴,更能让潮汕商帮在香港站稳脚跟,让外资不敢再轻易招惹东兴。
“陈先生,大恩不言谢!”
廖宝诚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
“日后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廖创兴上下,万死不辞!”
陈东摆摆手:“当务之急是稳住储户,你先回银号等着,押款车队马上就到。”
廖宝诚点点头,抓起桌上的地契,脚步轻快地冲出办公室。
比起来时的狼狈,此刻他的背影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希望。
办公室里,周海生已经开始打电话部署。
陈东看着窗外的雨,眼神变得深邃。
他知道,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怡和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还会有更猛烈的攻击。
但他不怕。
东兴的现金网,早已渗透到香港的毛细血管里。
从市民早餐的牛奶面包,到工厂的办公用品,再到药房的常用药品,每一笔小额消费,都在为这个帝国注入源源不断的现金流。
这张网,既是他的商业根基,也是他最锋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