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一九六二年八月三十一日,夜,太平山顶陈宅
台风“温黛”在数百公里外的海面翻涌,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力量逼近。香港岛被闷热的低气压裹得严实,连空气都沉得让人喘不过气,唯有太平山顶的陈宅,灯火亮得刺眼。
宅子里没有外界的压抑,却飘着满室焦灼,紧张与期待缠在一起,压得人心里发紧。
卧室内,暖黄的灯光洒在宽大的床上,林静薇躺着,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死死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原本柔美的眉眼因疼痛拧成一团。
阵痛越来越密,每一次腹部收缩,都让她纤细的手指狠狠揪住身下的锦缎床单,指节泛白,青筋隐约凸起。
南洋来的护理团队围在床边,低声用马来语混着粤语交流,动作又快又稳,不敢有半分拖沓。为首的女医师是林家从新加坡请的产科圣手,掌心带着温热,轻轻按在林静薇高耸的腹部,仔细感受胎儿的动静。
“太太,跟着我呼吸……吸——呼——慢些,别慌。”医师的声音平稳有力,像定海神针般压下几分慌乱。
陈东守在床边,刚从指挥中心赶回来,身上还沾着烟草味、纸张味,混着无线电的静电气息,满是防风调度的焦灼。他紧紧攥着林静薇的手,那手冰凉,还在微微发颤。
他想把自己的体温传过去,却发觉掌心早已沁出冷汗,只能一遍遍低声重复:“静薇,我在,我一直都在。”
窗外,山风突然呼啸起来,狠狠摇着庭院里加固过的树木,枝叶碰撞发出呜咽似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来的风暴造势,也像是在为新生命的降生铺路。
林静薇熬过长一阵阵痛,虚弱地抬眼,对陈东扯出个干裂的笑:“外面……风好像大了。”
“没事,房子结实,甲二他们都在守着。”陈东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声音哑得厉害,“你别想别的,专心熬过去,我陪着你。”
话音刚落,更烈的宫缩猛地袭来。林静薇浑身一颤,死死咬住下唇,把到嘴边的痛呼咽了回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后背绷得笔直。
陈东的心瞬间揪紧,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发慌。他看着林静薇痛苦的模样,第一次尝到无能为力的恐慌——商场上的运筹帷幄,技术上的攻坚克难,哪怕是面对天灾的调度指挥,此刻全没用了。
他只是个普通丈夫,为妻子生产揪碎了心的丈夫。
时间过得极慢,每一秒都在疼痛里熬着。窗外的风越来越狂,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顺着窗沿往下淌。
卧室内静得诡异,只有仪器的嘀嗒声、医师的指令声,还有林静薇压抑的喘息,混在一起,格外揪心。
陈东的父母被劝到隔壁房间,两位老人坐立难安。陈母手里攥着佛珠,指尖不停捻动,嘴里小声念着祈福的话;陈父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脚步又沉又急,满是不安。
宅邸内外,甲二调来了双倍安保,明哨暗岗遍布角落,把整座宅子守得密不透风。风雨要来了,人心惶惶,可这宅子里即将降生的小生命,牵着所有人的心弦。
凌晨三时二十分
风雨彻底狂了,狂风卷着暴雨狠狠砸向房屋,整座太平山都在微微颤抖,像是要被掀翻似的。
就在这时,一声清亮又有力的啼哭,突然划破室内的凝重,也盖过了窗外的风暴嘶吼,脆生生的,满是生命力!
“生了!是个少爷!母子平安!”女医师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喜悦,还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眨眼间,婴儿被清理干净,裹进柔软的纯白棉布襁褓里,轻轻递到陈东面前。
小家伙小小的一团,皮肤红红的,皱皱巴巴的,眼睛闭得严实,小嘴张着,哭得格外用力,声音却透着倔强的活力。
陈东僵在原地,竟忘了动作。他执掌庞大商业版图时,手稳得能捏住飘落的纸片,此刻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近乎笨拙地接过襁褓,怀里软软暖暖的,重量很轻,却像压了千钧重物,沉在心头,又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流,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暖得眼眶发酸。
他蹲在床边,低头看着儿子没长开的小脸,眉眼间已能看出几分轮廓,再抬眼看向床上精疲力尽的林静薇,她正对着自己笑,眼底满是欣慰,喉咙突然被什么堵住,说不出话来。
窗外狂风暴雨,天地间一片混沌;室内暖灯柔和,新生命的啼哭脆亮。极致的动荡与极致的安宁撞在一起,宏大的天灾与微小的生命交织,莫名让人动容。
“静薇,你看,我们的孩子。”陈东的声音哽咽,抱着襁褓凑到床边。
林静薇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儿子柔嫩的脸颊,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既有疼痛过后的虚脱,更有满心的喜悦与满足,气若游丝地说:“像你……跟你小时候照片一模一样。”
陈东父母听到哭声,立刻冲了进来。陈母看见襁褓里的孙子,瞬间老泪纵横,双手合十不停念着“菩萨保佑”;陈父红了眼眶,重重拍了拍陈东的肩膀,千言万语都藏在这一下拍打里。
消息被严密封锁,可天快亮时,还是通过特殊渠道传到了几个核心人物耳中。包玉刚、霍英东等人第一时间发来贺电,简短却满是诚意。
就连在前线部署防风防御、忙得焦头烂额的周海生、陈伯谦、阿铁等人,在无线电里听到喜讯后,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笑,连日的劳累似是淡了几分。
九月一日,上午,台风登陆前最后的平静
外面早已风声鹤唳,狂风卷着乌云压得极低,天地间灰蒙蒙一片,可陈宅里却满是喜庆,像是劫后余生般热闹。
婴儿被安置在专属婴儿房,房间里铺着柔软的地毯,婴儿床带着防震设计,护理团队守在旁边,陈母也亲自上手照看,满眼疼惜。林静薇服了安神药,沉沉睡去,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陈东一夜没合眼,却半点不困。他坐在书房里,桌上摊着台风路径最新预测图,密密麻麻的线条标着台风的走向,耳边是无线电里各处传来的备战汇报,而怀里,正抱着刚吃过奶、安静睡着的儿子陈启元。
小家伙睡得极沉,小脑袋歪着,对窗外的狂风暴雨毫无察觉,小小的拳头攥在胸前,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起伏,脸蛋肉乎乎的,透着粉嫩。
陈东低头看着儿子,指尖极轻地拂过他柔嫩的脸颊,触感软得让人心颤。
怀里的柔软,和心中的忧虑撞在一起——即将登陆的超强台风,几十万员工和市民的安危,还有三井那些对手的虎视眈眈,每一件都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启元,你来得不是时候啊。”他低声呢喃,声音里满是复杂,有柔情,也有沉重,“这世界不太平,有旱灾,有风灾,还有人祸,到处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顿了顿,他把儿子搂得更紧,语气变得坚定:“但爸爸会护着你,护着妈妈,护着这个家,还有跟着爸爸吃饭的几十万人。我会撑起一片天,让你长大的地方,比现在好上千倍万倍。”
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周海生走进来,脸色有些古怪,手里拿着一份烫金礼单。
“董事长,三井的小野寺信,派人送来了贺礼,说是恭贺您喜得麟儿。”
陈东眉梢微挑,示意他把礼单放桌上。礼单用的是洒金和纸,上面的毛笔字工整秀丽,列着一长串礼物:东京银座老铺的纯金长命锁、京都西阵织的婴儿礼服、大阪百年药铺的初诞御守汉方补剂,还有日本着名钢琴品牌的终身保养凭证,寓意琴瑟和鸣。
每一样都价值不菲,心思“周到”得过分。
可此刻,香港正遭逢世纪大旱和超强台风夹击,东兴上下都在忙着救灾防风,他刚熬过妻子生产的惊心时刻,这份来自竞争对手的厚礼,在窗外的狂风里,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虚伪。
陈东拿起礼单,快速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冷淡的笑,没有愤怒,反倒觉得可笑。
小野寺信这是示好?还是在提醒他,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眼皮底下?又或者,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装样子问候?
他轻轻合上礼单,随手放在一旁,像是在丢一张废纸,语气平淡:“礼数倒是周全,收下吧,登记入库。”
顿了顿,他补充道:“以我的名义回份礼,就选东兴化妆新出的‘静薇系列’孕期护理礼盒,再加两罐元朗老家的土蜂蜜。礼单上写:同处香江,风雨同担,愿民生早定,婴孩安康。”
周海生愣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这份回礼和对方的厚礼比起来,不值一提,却意味深远——东兴自产的东西,朴素实在,紧扣民生和风雨的现状,柔中带刚,既不失礼数,又划清了界限。
他们关心的是脚下的土地,是身边的人,不是那些华而不实的虚礼。
“是,我这就去办。”周海生应声离开,脚步轻快了几分。
陈东重新抱起摇篮里的儿子,又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小野寺信的厚礼,像一滴冷水溅进滚烫的熔炉,没浇灭火焰,反倒让火焰烧得更旺,也让他越发清醒。
儿子生在风雨前夜,生在重重危机里,让他终于懂了“守护”二字的重量,具体又深刻。
他要守护的,不只是怀里这个柔软的小生命,还有家人、企业、这座城市,以及华人那片艰难却藏着希望的未来。
陈东轻轻吻了吻儿子的额头,小心翼翼把他放回摇篮,盖好绒毯。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的柔情褪去,只剩坚毅。
走到通讯器前,他按下按键,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各单元,最后一次检查防风备战情况。台风‘温黛’即将登陆,我要所有人——平安无恙!”
窗外狂风更烈,暴雨将至,可陈宅里的新生命,早已带着生命力降临。
守护,从这一刻开始,有了最柔软的核心,也有了最坚硬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