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十月十六日,晨,太平山顶陈宅
婴儿房里,淡淡的奶香混着爽身粉的清甜漫开。
陈启元刚满两个多月,躺在雕花实木摇篮里,肉乎乎的小手乱挥,脚丫蹬着软棉襁褓,咿咿呀呀的奶音裹着暖意,眼底映着窗外慢慢亮起来的晨光,满是懵懂好奇。
林静薇坐在旁边的藤编摇椅上,指尖轻拍摇篮边缘,嘴里哼着柔缓的南洋摇篮曲,嗓音温软。她面色已恢复往日红润,只是眼神总忍不住往书房方向飘,紧闭的房门后,像藏着让她心头发紧的心事,眉尖轻蹙着抹化不开的忧虑。
书房里的气氛,和婴儿房的温馨截然不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烟雾比往常浓了数倍,灰白色的烟圈在屋里盘旋,桌上的白瓷烟灰缸里,烟蒂堆得满满当当,有的还燃着细碎火星。
陈东站在巨大的实木世界地图前,后背挺得笔直,目光像钉在加勒比海那片蓝色区域上,指尖夹着的雪茄已燃到烟蒂,烫得指尖微微发麻,他却浑然未觉。
周海生站在他身后半步远,手里攥着份刚译完的加密电报,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声音压到最低,却藏不住骨子里的震动:“董事长,迈阿密和伦敦的联络人,同时发来最高级预警。美国U-2侦察机在古巴查到苏联中程导弹发射场,肯尼迪的顾问团正在开紧急会议,战争……可能一触即发。”
陈东的目光终于从加勒比海移开,缓缓扫过地图上的关键航道——巴拿马运河、好望角、苏伊士运河,每扫过一处,瞳孔就缩紧一分。
不是“可能”,是必然会乱。
身为穿越者他是知道这些情况的,再加上眼前确凿的情报,早已在他脑海里拉响最高级警报。
“不是可能,是已经触发了。”
陈东猛地将雪茄按进烟灰缸,火星溅起又迅速熄灭,转身时,昏暗光线下,眼神锐利得像刀,“海生,立即执行‘远帆’丙级预案。不,直接提乙级。”
“是!”周海生浑身一振,腰杆绷得更直。
“远帆”预案是东兴航运应对全球地缘危机的秘密方案,分甲乙丙三级,乙级预案从未启动过,足以见得事态紧急。
“第一,所有在途或计划去北大西洋、加勒比海、墨西哥湾的船,立刻改航向,往最近的南美、非洲西海岸安全港口靠,等进一步指令,理由就说接风季异常预警。”
“第二,已装货、要过高风险区的船,先核货物价值和风险。高价值、易损或敏感物资,能折返卸货暂存的全折返,保险条款现在就复核,一点漏洞都不能有!”
“第三,马上联系伦敦劳合社、瑞士再保险的经纪人,以规避飓风风险为由,给远洋航线的船紧急加战争风险附加险,别嫌贵,现在买比明天便宜十倍!”
“第四,给包玉刚先生、霍英东先生,还有南洋华商联合航运的股东发密电,就一句话:‘加勒比海风暴将至,速避。’ 他们懂这里的门道。”
指令一条接一条,快得像疾风,没半点拖沓。
陈东走到桌前的黑色通讯器旁,亲自拨了东兴航运总调度室的号码,声音沉得发稳:“我是陈东,未来一周,暂停所有途经巴拿马运河、北大西洋航线的新订单。已接的订单,能协商延期的全力谈,哪怕赔点违约金,立刻执行!”
香港的清晨还透着微凉,东兴航运的整个体系,却已在隐秘中高速转向。
船长们虽对改航线的指令疑惑,却没半点迟疑,乖乖按“风季预警”执行。只有少数核心人员,从诡异的航线调整、天价的紧急保险里,嗅到了藏在平静下的危险气息。
十月二十二日,傍晚
夕阳沉进维多利亚港,暮色裹着寒意漫进书房,桌上的台灯亮着暖黄的光,映着收音机里传来的沙哑声音。
肯尼迪总统的全国电视讲话,透过收音机传遍全球——美国将对古巴实施海上封锁。
消息像晴天霹雳,瞬间炸翻全世界。
伦敦航运交易所的指数直线跳水,屏幕上的数字红得刺眼;战争风险保险费率几小时内飙涨百分之五百,翻了五倍不止;通往美洲的航线彻底瘫痪,无数船只困在港口或大洋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乱成一团。
而东兴的船队,早早就避开了风暴中心,除两艘离得近的散货轮稍显狼狈,主力船队全安然无恙。那两艘船也因提前买了高额附加险,就算延误,也有财务保障,没亏多少。
当晚,包玉刚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背景音里满是嘈杂,调度室的呼喊声、电报机的滴答声混在一起,乱得让人头疼。
“阿东!”包玉刚的声音带着疲惫,却藏不住后怕和感激,“你那份电报太及时了!救了我三艘跑大西洋的船,现在那边乱得没法说,好多船都困在半路!你怎么提前知道的?”
“刚哥,做航运的,鼻子得灵点。”陈东靠在椅背上,指尖揉了揉眉心,语气平静,“咱们华商的船扛不住大浪,小心驶得万年船。”
包玉刚的电话刚挂,霍英东的电话就接了进来,语气更直接,满是佩服:“我听说你连新订单都停了?够魄力!现在好多船东贪运价涨得高,还往里面冲,简直是找死!你这份定力,我老霍服!”
危机藏着风险,却也藏着扭曲市场里的大机遇。
十月二十四日,危机最紧张的关头
美苏舰队在海上对峙,全球目光全盯在那边,不少关键物资的运输,竟出现了真空和延误。
日本是岛国,全靠进口资源过日子,几大商社突然发现,从澳洲、东南亚订的粮食、矿石、煤炭,船期全乱了,他们自己的船,也大多陷在混乱的航线里,成本飙得离谱。
一份加密询价,顺着特殊渠道送到了陈东案头。
日本某大型综合商社,急需从澳洲运五万吨小麦去横滨,运价给了平时的一点五倍,还愿意付百分之百的战争风险附加险保费,条件就三个:船立刻从安全港口出发、船况要好、得有可靠的安保能力。
陈伯谦拿着合同草案,眉头皱得紧紧的,既心动又担忧:“董事长,这单子利润高,但风险也大。澳洲到日本虽不经过加勒比海,可整个太平洋都不太平,咱们的船过去,会不会被盯上?”
陈东盯着桌上的海图,指尖在澳洲到日本的航线上划着,脑子飞速计算。
这条航线离对峙核心区远,东兴刚从南洋回来的“进取”系列货轮,船况是最好的,船上装了加强通讯设备,还有甲一训练的护航小组。更关键的是,对方给的天价保费,够覆盖大部分意外风险。
“接。”陈东抬手拍在桌案上,声音果断,没半点犹豫,“让‘东兴·进取三号’去。告诉船长,走南线,贴紧澳大利亚东海岸,避开国际主航道,护航小组全程最高戒备。”
他顿了顿,眼神沉了沉,补充道:“让法务把合同咬死,尤其是不可抗力免责和保险理赔的条款,一点含糊都不能有。再跟对方说清楚,我们只负责把货安全运到港,不掺任何货物相关的纠纷,咱们就是跑船的,干净利落。”
十月底至十一月初
“东兴·进取三号”载着五万吨小麦,在危机阴影里悄悄穿越太平洋,没出半点意外,顺利抵达横滨港。
清晨的薄雾裹着港口的海风,船身靠岸时,汽笛声透过薄雾传开,稳稳当当。
别的航运公司还在为航线中断、保险索赔头疼时,东兴不仅平安躲过危机,还靠这单高风险订单赚了笔暴利,更在日本商界落下个“危难时靠谱”的名声。
与此同时,“南洋华商联合航运”的股东月度通气会,借着保密电话线路召开,屋里的气氛凝重得很。
各位船东说着自己的损失,语气里满是庆幸和余悸。
陈东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过去,清晰又沉静,敲在每个人心上:“这次是导弹危机,下次可能是石油、是芯片,只要是咱们依赖的东西,都可能被人卡住脖子。”
“咱们的船现在能运橡胶、锡锭,以后能不能运自己造的精密机器?现在靠巴拿马运河、苏伊士运河,要是哪天这些要道关了,咱们有没有备选路线?现在能买劳合社的保险,要是以后人家不卖,或者漫天要价,咱们怎么办?”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没给任何人留余地,却戳中了所有人的顾虑。
“这次危机是提醒,华商航运,甚至整个华商经济,不能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更不能把安全寄托在别人的规矩上。”陈东的声音顿了顿,多了几分深意,“咱们得有更耐造的船队、更多元的航线、更自主的供应链,甚至……以后可能得有自己的安全保证。”
他没说得太透,但在座的都是老江湖,全懂弦外之音。
这次全球运输断链,让这些靠海吃饭的巨子们真切感受到,纯商业力量在国际政治军事的风浪里,有多脆弱。未雨绸缪,必须从现在开始。
会议快结束时,包玉刚叹了口气,语气郑重:“阿东说得对,这次多亏你预警,咱们损失不大还赚了点,但好运不会一直有。‘南洋华商联合航运’不能只停在联合订船、共享货载,下一步得好好商量,把咱们的网织得更密、更韧,扛得住风浪。”
窗外,古巴导弹危机在美苏的理智下渐渐化解,世界从核战争边缘退了回来。
但太平山顶书房里的思考,还有华商们心里种下的“自主”“韧性”的种子,却借着这次全球震荡,深深扎了根。
对陈东来说,这不仅是一次商业避险和获利,更是对未来的预演——真正的生存竞争,早就超出了商场,藏在更深、更险的维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