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海浪嘶鸣。钱老渔民家后院临时搭起的草棚里,三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在微弱油灯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孙娘子正带着两个手脚麻利的妇人,用盐水替他们清洗伤口,敷上捣烂的草药。浓烈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气弥漫在狭小空间里。
韩川、方账房、赵铁匠等人围在稍远处,面色凝重如水。
三个岛民中,年纪最长的那个(看起来像个小头目)伤势最轻,神智也最为清醒。经过孙娘子的简单救治和喂了些米汤后,他挣扎着用生硬汉语夹杂手势,断断续续讲述了他们的遭遇:
藤草部,夷洲西海岸一个以采集香料、草药为生的小部落,因占据了一片出产“岛椒”(他们称为“火舌花”)和几种特殊草药的山谷,引来了强大邻居“黑岩部”的觊觎。黑岩部联合了另外两个部落,对藤草部发动了突袭。藤草部青壮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死伤惨重,聚居地被焚,老弱妇孺被俘。老族长在最后时刻,将部落世代相传的几样“圣物”(他指了指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的一个浸透海水的小皮囊)和三个最机灵勇敢的年轻人(就是他们三人)送上唯一一条藏起来的小船,命令他们:“向东,去找那些换盐的汉人!把圣物交给他们!告诉他们……黑岩部想要的不止是我们的山谷,他们还和……和海那边穿着奇怪盔甲的人有来往!他们想独占火舌花,卖给那些人,换取锋利的刀剑!”
“海那边穿着奇怪盔甲的人?”方账房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是什么人?长相如何?船只什么样?”
岛民头目茫然摇头,他只远远见过一次,那些人皮肤很白,鼻子很高,头发颜色奇怪,说的话完全听不懂,乘坐的船很大,有高高的桅杆和许多船帆,和汉人、越人的船都不同。
方账房与韩川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这描述……绝不可能是大汉或周边已知的任何族群!海外还有未知的强大势力,在觊觎夷洲,甚至可能通过黑岩部这样的本地势力渗透?
“你们……能帮我们吗?救救我们的族人……”岛民头目眼中含着泪,绝望地祈求。
帮?怎么帮?他们自身都难保!韩川心中天人交战。收留这三个岛民已是极大风险,若再牵扯进夷洲部落争斗,甚至可能涉及未知海外势力,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一旦被严助的人发现,私通外岛、勾结不明势力的罪名,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甚至牵连到远在长安的主家!
可是……若不帮,这三个岛民必死无疑,那条可能通向夷洲、乃至揭示更大海外秘密的线索也就此断绝。而且,从岛民透露的信息看,那个黑岩部似乎有更大的野心,若真让某种未知海外势力通过他们控制了夷洲香料资源,对大汉东南沿海,难道就真是好事吗?
“先救人,藏起来。”韩川最终咬牙,做出了最冒险却也最符合他性格的决定,“老钱,找绝对可靠的人,连夜把他们转移到那个最隐秘的海湾山洞里,除了孙娘子,谁也不准接触。粮食和药悄悄送去。方先生,立刻把这里发生的一切,还有岛民说的关于‘奇怪盔甲人’的话,写成最紧急的密报,用最快最隐秘的渠道送出去!我们必须让上头知道!”
他看向赵铁匠:“老赵,立刻带人去海湾,把所有不能立刻转移的铁器和开采痕迹,做最彻底的掩盖或伪装!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官府可能随时会查到这边!”
命令下达,众人如同绷紧的弓弦,迅速行动起来。黑夜掩盖了匆忙的人影和船影,也将巨大的未知与危险,一同掩埋。
几乎与此同时,会稽郡守府。
严助正对着最新呈报上来的线索,眉头紧锁。派去监视钱老渔民那个村落的密探回报,昨夜风雨中,似乎有可疑船只靠岸,随后村里有异常动静,但雨太大,无法看清具体。而另一路监视其他流民点的探子则报,那个铁匠似乎“病”了,闭门不出,其同伙也异常低调。
“风雨夜,可疑船只,流民异常……”严助手指敲着案几,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这一切绝非巧合。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些“流民”有问题,而且很可能与海上势力有勾结!只是,他们背后的主使是谁?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走私?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加派人手,盯紧那个村子!特别是靠海的方向!若有异常,立刻来报!另外,查一下近期沿海所有船只出入记录,尤其是陌生的、形制特殊的!”严助下令,语气森然。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也看到了揭开谜底的机会。
长安,椒房殿。
阿娇几乎在接到东南第一份示警密报的同时,也收到了方账房发出的、关于岛民求救和“奇怪盔甲人”的第二份紧急密报。
饶是她心性沉稳,此刻也感到一阵心悸。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最初的预料和掌控。韩川他们不仅可能暴露,还卷入了夷洲部落纷争,甚至牵扯出未知的海外势力!
“娘娘,现在怎么办?”吴媪声音发颤。
阿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思索。韩川他们不能放弃,那是她在东南经营数年的心血,也是未来重要的根基。但眼下,他们已成了烫手山芋,随时可能引爆。
“立刻传话给母亲和窦老夫人!”阿娇语速极快,“第一,让她们动用一切在会稽郡官府内的关系,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尽量干扰、延缓严助的调查方向,或者……将他的注意力引向别处,比如东越余善的异动,或者郡内其他豪强的非法勾当。第二,让南边我们的人,做好最坏的撤离准备,但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放弃那个隐秘海湾和已经建立的据点!第三,关于岛民和‘奇怪盔甲人’的信息,绝不可再通过任何书面或口信传递,让母亲亲自去一趟……阳城侯府。”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请阳城侯刘安,在适当的时机,以‘听闻海外奇闻’或‘关切东南防务’为由,向陛下进言,提醒陛下注意夷洲动向及可能存在未知海外势力觊觎东南物产,建议朝廷加强海防探查,甚至可考虑派员巡视夷洲,宣示主权,羁縻岛民。记住,一定要说得像是老臣忧国、根据零星传闻做出的合理推测,绝不能提及任何具体人事!”
她要借朝廷之力,来掩盖和化解自己的危机!如果陛下开始关注夷洲,那么严助调查“流民勾结岛民”这件事的性质就可能发生变化,甚至可能被纳入朝廷更大的战略考量中,从而获得转圜余地。同时,这也为她将来可能利用夷洲资源,埋下一个合规的伏笔。
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借力打力的高棋。
甘泉宫中,刘彻的注意力,却被北线一份突如其来的捷报吸引了。
卫青抵达前线后,被李广派去护卫一支粮队。途中遭遇小股匈奴游骑袭扰。卫青并未像往常将领那样结阵固守或驱逐了事,而是利用对地形的快速勘察(他提前向本地向导详细询问了附近情况),亲率两百精骑,迂回穿插,突袭了匈奴游骑的临时营地,斩首三十余级,俘获马匹数十,自身损失轻微,并成功将粮队安全送达。
战果不算特别巨大,但在北线整体僵持、小挫不断的背景下,这份干净利落、以少胜多、并展现出主动进取精神的战绩,宛如阴霾中的一缕阳光,让刘彻精神大振!
“好!卫青,果有胆略!”刘彻击案赞叹,多日郁结之气为之一舒,“传朕旨意,嘉奖卫青及其部属!擢卫青为骁骑将军,增其兵额!”
这道擢升令,再次震动了朝野。卫青以火箭般的速度,从一个骑奴成为独领一军的将军,其圣眷之隆,令人咋舌。王夫人一系又惊又怒,却无可奈何。卫子夫在宫中得知弟弟立功升迁,喜极而泣,地位更加稳固。
而刘彻在欣喜之余,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前几日阳城侯刘安觐见时,忧心忡忡提到的“东南海外恐有变故,蛮夷或相互勾结,觊觎华夏物产,朝廷不可不察”等语。当时他正烦心北线,未太在意。此刻心情稍好,倒是琢磨起来。
夷洲……海外未知势力……他走到那幅巨大的羊皮地图前,目光落在东南那片代表海洋的空白区域,以及那个标注着“夷洲”大岛的模糊轮廓上。
那片海,似乎并不像他曾经以为的那样,仅仅是一片需要防备越人、海盗的边疆水域。它下面,或许藏着更多的未知、更多的可能,以及……更多的危险与机遇?
“春陀。”
“奴婢在。”
“传朕口谕给严助:着其加意探查夷洲及周边海域情形,若有异常,速速来报。另,让其留意沿海可有奇异物产,可资国用者。”刘彻吩咐道。他依然最关心北伐,但对东南那片海,终于投去了一丝真正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
这道口谕传到会稽时,严助正在为如何处置“流民”与“可疑船只”事件而举棋不定。陛下的旨意让他一愣,随即恍然——难道陛下也得到了什么风声,开始关注夷洲了?那么,自己眼下调查的这件事,是否就与陛下关心的“夷洲异常”有关?
他的调查方向,在不知不觉间,被阿娇通过阳城侯预设的渠道,轻轻拨动了一下。
危机并未解除,但似乎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转机。
韩川他们在隐秘海湾中,紧张地守护着三个岛民和他们的“圣物”,等待着头顶悬着的利剑落下,或者……移开。
阿娇在长安宫中,屏息凝神,关注着东南和朝廷的每一点风吹草动,手中那枚“岛椒”花苞,已被她摩挲得温热。
卫青在北疆的雪原上,擦拭着染血的环首刀,目光投向更远的北方。他知道,自己的路,才刚刚开始。
而夷洲岛上的厮杀与火焰,仍在继续。穿着奇怪盔甲的人影,或许正在某艘高大的帆船上,用冷漠的目光,审视着这片即将陷入更大混乱的土地。
礁石已露出水面,航船必须小心翼翼地调整方向。是触礁沉没,还是借力越过,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