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五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更加躁动不安。各条线索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彼此缠绕,将越来越多的人与事卷入其中。
北疆,卫青的凯旋如同惊雷般炸响。
他率领的两千精骑,迂回千里,不仅成功袭击了那支匈奴辎重队,缴获大批牛羊马匹、皮革箭矢,更在归途中,机敏地避开了匈奴大队人马的围追堵截,顺道端掉了一个中等规模的匈奴部落营地,携带着远超预期的战利品和数百名俘虏,安然返回大营。
当这支风尘仆仆却军容严整、满载而归的队伍出现在汉军大营外时,整个北线为之震动。李广亲自出营迎接,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和垂头丧气的俘虏,再看看虽疲惫却眼神锐利如初的卫青,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不仅勇猛,更有超乎寻常的战术眼光和运气。
捷报以最快速度飞抵甘泉宫。刘彻览毕,畅快大笑,多日来的烦闷一扫而空。“好一个卫青!真乃朕之霍去病也!”他当即下诏:晋卫青为车骑将军,封关内侯,增食邑,厚赏其部属。并严厉申饬了其他几路进展缓慢的将领,将卫青此战作为典范,要求各部“奋勇效仿”。
卫青一跃成为北伐军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其风头甚至隐隐盖过了一些资历更老的将领。长安城中,卫子夫喜极而泣,地位更加稳固,连带着卫氏一族在宫中、军中的影响力都开始悄然上升。王夫人闻讯,在增成殿内砸碎了又一套瓷器,眼中寒光闪烁,对那位南越医女的“调理”越发“上心”。
东南沿海,严助筹备出使夷洲的船队已初具规模。
三艘经过加固的楼船,十余条走舸快船,精选的二百名通晓水性、略通武艺的吏员士卒,还有大量准备用于赏赐、交易的布帛、盐铁、陶器、漆器。严助雄心勃勃,誓要借此行立下大功,为陛下、也为自己的仕途打开新局面。
在严助的默许甚至间接推动下,郡府那张“悬赏海外异物”的榜文效力开始显现。陆续有渔民献上一些稀奇古怪的海贝、珊瑚、鱼类,甚至有大胆的商人声称知道通往“香料岛”(夷洲)的部分安全水道。严助来者不拒,一一记录奖赏,既收集信息,也借此营造一种“鼓励探索、广纳海利”的氛围,为他即将开始的夷洲之行造势。
这股风气,也让韩川等人面临的局面变得更加微妙。一方面,官府的直接压力因严助转移重心而减小;另一方面,悬赏带来的广泛关注,又让他们必须更加小心地隐藏手中的“岛椒”和草药,以及那三个岛民。
经过周密筹划,韩川与方账房定下了“送走”岩等人的计划。他们选定了严助船队预计出海前最后一次近海试航的路线和时间,又让钱老渔民通过关系,“不经意”地向一位即将随船出海的郡府小吏透露:某处偏僻礁岛附近,近日似有遇难船只碎片漂流,或有落难者。
到了预定日子,韩川派两名绝对可靠、精通水性的年轻人,驾着一条破烂小渔船,载着伤势已基本痊愈、并被反复叮嘱过说辞的岩等三人,在预定海域“巧遇”了严助的试航船队。岩等人按照事先排练好的,声泪俱下地自称是夷洲藤草部幸存者,因部落被“黑岩部”勾结“海外妖人”所灭,漂流至此,恳求“天朝上官”为其部落做主,并献上了紧紧抱在怀中的“部落圣物”——几包用油布密封的、品相完好的“岛椒”干花苞和少量晒干的“锯齿草”,还有一枚由某种黑色金属与奇特玉石镶嵌而成的、纹饰古朴的部落信物。
严助闻报亲自接见。岩等人的说辞(部落仇杀、海外怪人、奇异物产)与严助先前了解的一些零星信息及陛下旨意隐隐吻合,尤其是那“岛椒”的奇异香气和岩描述的“海外妖人”及其“喷火武器”,让他既感震惊,又觉此行意义重大。
他厚赏了“发现”落难者的渔民(韩川的人),将岩等人妥善安置,仔细询问记录,并立刻将“岛椒”样本和夷洲最新情势写成密奏,连同那枚部落信物,以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在他心中,这三个岛民和他们的信息,已成为他此次夷洲之行最宝贵的情报来源和“向导”。
韩川等人暗中松了一口气。烫手山芋终于以最安全的方式送了出去,还很可能为朝廷提供了有价值的情报。但他们并未放松警惕,严助的船队即将正式出海,夷洲局势不明,他们必须继续隐匿,静观其变。
长安,甘泉宫。
刘彻接到严助的密奏和“岛椒”样本,先是有些诧异,待闻到那熟悉又奇异的辛辣香气,再结合密奏中描述的夷洲部落惨状及“海外怪人”踪影,眉头渐渐锁紧。他想起阳城侯之前的提醒,也想起近来长安小范围流传的“南疆秘香”。
“此物……与近日宫中贵人提及的‘秘香’,似乎同源?”刘彻问侍立一旁的春陀。
春陀小心答道:“奴婢愚钝,不敢妄断。只是听说,那‘秘香’似也是辛辣醒神之效,来源神秘,价格昂贵。”
刘彻沉吟不语。若这“岛椒”真产自夷洲,且夷洲正陷入内乱并有未知海外势力介入,那么掌控夷洲、获取此物,就不再仅仅是“留意奇异物产”那么简单了,更关乎东南海疆的安稳与利益。
“告诉严助,”刘彻对春陀道,“其出使夷洲,当以宣慰、探查为首要。若岛上蛮部愿归附,可许以爵赏,令其遵汉法、纳贡赋。尤要查明那‘海外怪人’来历、意图。至于此‘岛椒’等物产……可相机收拢,纳入朝廷榷易之列。” 他既看到了安全威胁,也看到了利益。
旨意再次加急送往会稽。严助接到旨意,更觉责任重大,同时也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巨大机遇。他加紧了出海的最后准备。
后宫的暗流,在王夫人深居简出的表象下,涌动得更加隐秘而致命。
那位南越医女的“调理”似乎颇有成效,至少表面上,几位接受过她“调理”的低阶妃嫔气色都好了不少。但令人不安的是,近两个月来,宫中接连有三位承过宠的家人子、少使等低阶妃嫔传出“月信不调、难以成孕”的私下议论,更有一位已确认有孕的八子,在孕期不足三月时莫名小产,太医查不出具体原因,只归咎于“体质虚寒、不慎劳累”。
这些事并未引起太大波澜,毕竟后宫女子众多,体质各异,偶有不孕或小产也算寻常。皇后阿娇按例抚慰赏赐,太医令也奉命加强了后宫嫔妃的日常诊视。但阿娇心中却存下了一丝疑虑。这些女子出事的时间似乎有些集中,且或多或少都与那位近来颇受一些妃嫔欢迎的南越医女有过接触。她暗自叮嘱吴媪,通过窦家旧部的渠道,设法查一查那位医女的底细,以及她所用药物香料的来源。
而阿娇自己的布局,也在稳步推进。
“岛椒”带来的收益远超预期,不仅充实了她的私库,更让她通过馆陶公主,以“资助寒门才俊”的名义,暗中接济、结交了数名出身不高但颇有才学见识的太学生和郎官。这些人或许短期内无法身居高位,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她在朝中的奥援。
同时,她开始有意识地让椒房殿的用度显得更加“俭朴务实”,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展现出体恤民力、关心农桑的皇后风范。这些细微的变化,通过宫人和命妇之口,缓慢地向外扩散着。
北线的军功,东南的出海,后宫的暗斗,长安的暗棋……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春日里,向着各自注定的方向,又近了一步。
卫青在军帐中擦拭着新受赏的铠甲,目光平静却坚定,他知道,关内侯只是开始。
严助在码头最后一次检视船队,海风吹动他的衣袍,心中既有对未知的忐忑,更有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韩川在隐秘海湾的山洞中,听着远处隐约的海浪声,盘算着如何进一步巩固这个据点,等待下一步指令。
阿娇在椒房殿的烛火下,看着吴媪新呈上的、关于那位南越医女的初步调查线索,眼神微冷。
刘彻在甘泉宫的星空下,饮下一杯徐生新进的“安神养气”药酒,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流和更深的、对掌控一切的渴望。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或主动或被动地,推动着命运的齿轮。而命运的洪流,从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