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五年的秋天,在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与微妙平衡中悄然降临。收获与抉择,成为这个季节的主旋律。
夷洲,藤草部旧港营地。
严助派出的骚扰战术取得了超出预期的战果。岩率领的汉越混合小队,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精良的汉军装备,接连成功伏击了三支黑岩部的巡逻队,毙伤数十人,缴获了一批武器。其中,三把形制奇特的短刀和五支箭头异常尖锐、箭杆笔直光滑的箭矢,引起了严助的高度重视。
短刀刀身狭窄修长,略带弧度,刃口闪烁着异样的寒光,入手沉重,其钢质之精良、锻造工艺之细腻,远超汉军普遍装备的环首刀。而那种箭矢,箭头呈三棱锥形,带有极细的血槽,箭杆似乎经过特殊处理,笔直均匀,绝非岛民或普通越人所能制作。
“这就是‘海外怪人’提供的武器?”严助抚摸着冰冷的刀身,心头震撼。他立刻召集随行军中的工匠和见识较广的老兵辨认,皆言从未见过此等工艺。一名曾在陇西与西域商队打过交道的老兵迟疑道:“这刀形……有点像小人多年前见过的、极西之地贩来的‘大秦’匕首样式,但更精良。这箭矢,倒有些南边身毒(印度)那边传来的箭矢影子,可又不太一样……”
线索指向了更遥远的、未知的西方或南方文明。严助感到事态更加严重。这未知势力不仅拥有高超的冶金技术,其触角可能遍及极广。若他们真有意通过黑岩部在夷洲立足,甚至渗透大陆,后果不堪设想。
恰在此时,派回会稽的快船返回,带来了陛下的新旨意和部分增援——一百名会稽郡兵,以及一批补充的粮草物资。更重要的是,旨意明确了严助“全权处置夷洲及周边海疆事务”的权力。
严助精神大振。他立刻调整策略。一方面,他派出更多人手,由合作部落向导,进一步探查“鹰喙崖”的防御虚实,以及“海外怪人”船只可能的泊锚地。另一方面,他决定采取更主动的姿态,派出正式使者,携带汉廷诏书和礼物,前往“鹰喙崖”,要求面见黑岩部首领,宣示大汉主权,要求其停止与不明海外势力勾结,归顺朝廷,否则将“兴师问罪”。
这是一次大胆的试探,甚至可以说是冒险。若黑岩部断然拒绝甚至扣押使者,冲突将不可避免;若其表面归顺,则可暂时稳住局势,为朝廷后续处置赢得时间。无论哪种结果,都比现在这种僵持和小规模摩擦要好。
使者人选至关重要。严助选择了郡府一位能言善辩、熟悉越地风俗的年轻属吏,由岩和两名藤草部幸存者陪同,另派二十名精锐士卒护卫,前往“鹰喙崖”。
北疆,卫青所部驻地。
封侯拜将的荣耀与军中隐约的非议交织,让卫青变得更加沉稳内敛。他将更多精力投入部队的整训和新战术的摸索中,与士卒同甘共苦,亲自督导骑射、阵型演练。部队的战斗力在实战与严苛训练中稳步提升,逐渐形成一种独有的彪悍锐气。
这一日,大将军李广召集众将议事,部署下一阶段作战。匈奴因左贤王部遭袭,攻势有所放缓,但主力未损,依旧威胁巨大。李广决定,趁秋高马肥,集结主力,寻求与匈奴单于本部进行一场决战。卫青的任务,是率领本部骑兵,迂回至战场侧翼,待正面接战后,伺机突袭匈奴中军或侧后,扰乱其阵型。
这是一个关键的、也是风险极高的任务。成功与否,可能直接影响决战胜负。卫青肃然领命,心中已开始盘算行军路线、出击时机和可能遭遇的各种情况。
议毕,李广单独留下卫青,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脸庞,难得地说了几句:“长平侯,此战关系重大。你部乃奇兵,贵在神速与出其不意。切记,不可贪功冒进,当与正面大军保持呼应。若事不可为,保全实力为上。”
卫青恭敬应道:“末将谨记大将军教诲。”他知道,这是李广对他能力的一种认可,也是一种告诫。他必须把握住这个平衡。
长安,未央宫。
阿娇的“宗亲关怀”策略开始显现效果。几位受过她接济、其子弟在太学或郎官中表现尚可的中低层宗室,通过各种渠道向皇后表达了感激与忠诚。虽然这些力量目前还微不足道,但聚沙成塔,尤其在这种注重血缘与宗法关系的时代,宗室的好感与支持,是一笔无形的宝贵财富。
更让她意外的是,馆陶公主那边传来消息:那位因子孙不肖、家族渐衰而忧心忡忡的列侯——建成侯刘拾(窦太皇太后远亲,与馆陶公主一系素有往来),在多次得到皇后“关怀”后,其夫人入宫谢恩时,隐晦地表达了建成侯愿为皇后效力的意思,尤其提到其家族在河内郡尚有些许人脉和产业,或可为娘娘分忧。
河内郡地处中原,毗邻京畿,位置重要。刘拾家族虽衰,但树大根深,在地方上仍有影响。这无疑是意外之喜。阿娇没有立刻给予明确承诺,只是通过馆陶公主回赠了厚礼,并表达了“宗亲一体,守望相助”之意,让刘拾家先安心。她要观察,也要等待更合适的时机来运用这份新获得的支持。
与此同时,关于“夷洲之事”的朝议风向,因陛下的明确旨意和阿娇通过馆陶公主等人散播的“海防长远论”而暂时趋于统一支持。大农令郑当时等人虽仍觉耗费,但也开始认真研究严助奏报中提到的夷洲物产清单,评估其可能的商业价值和征税潜力。少府则开始筹划,若夷洲物产(尤其是“岛椒”)真能稳定获取,如何在长安设立专门的“海货榷场”进行官营专卖,以获取最大利润。
帝国的官僚机器,一旦明确了方向和利益所在,便开始缓慢而高效地运转起来。
东南沿海,红树林泻湖秘密据点。
韩川等人如同耐心的蜘蛛,在复杂的环境中悄然织网。方账房整理的情报越来越详实:沿海大小海盗团伙的活跃范围、主要头目、背后可能的地方势力靠山;往来夷洲的走私船只特征、大致航线和交易物品;甚至还有关于闽越某些大族私下与海盗、乃至夷洲部落(不止黑岩部)进行非法交易的传闻。
其中一条传闻引起了方账房的特别注意:有跑海的水手醉酒后吐露,闽越境内某大族(疑似与王室有姻亲),不仅暗中支持海盗劫掠商船、走私货物,近年来更开始通过中间人,向夷洲的“海外怪人”出售少量优质的铜锭和锡锭,换取对方手中的“玻璃珠子”、“奇异香料”和“锋利小刀”。
铜、锡,是铸造青铜器的重要原料,也是朝廷严格管控的战略物资。若此传闻属实,那就不只是走私和海盗问题了,更是资敌、通外的大罪!而且,这条线索隐隐与他们之前在石螺湾遭遇的那股武装船队可能有关联。
韩川意识到这份情报的价值和敏感性,立刻让方账房用最隐秘的方式,将这条信息作为最高优先级,送往长安。
送出情报后,他们继续蛰伏,同时开始利用红树林泻湖的复杂地形,搭建更隐蔽、更分散的临时藏身点和物资储藏点,并规划了多条紧急撤离的水路和陆路。他们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一旦身份暴露或卷入更大风波,要有能力迅速消失。
秋日的海风带着凉意,吹过寂静的红树林。韩川站在一棵高大的红树气根间,望向西方大陆的方向,又望向东方夷洲的轮廓。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旋涡的边缘,稍有不慎,便会被吞没。但内心深处,一股参与历史、开拓未知的激越感,也随着海潮悄然涌动。
甘泉宫中,刘彻的目光在地图上夷洲的位置停留了许久。严助关于“海外武器”的密奏和请求接触黑岩部的计划,让他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未知的威胁,往往比已知的敌人更让人不安。
他召来了新任的少府丞和几位精于工械的将作大匠,命他们仔细研究严助送回的“海外武器”样本,分析其材质工艺,尝试仿制或找出克制之法。同时,他给严助去了一道密旨:接触黑岩部时,务必设法探明“海外怪人”的真实意图、实力、以及来自何方。必要时,可示之以威,许之以利,分化其与黑岩部的关系。
他不能让一片未知的海域和一群来历不明的“怪人”,干扰他北伐的大计,更不能让其成为帝国未来的隐患。
秋天的天空高远明净,却无人能看清,那平静之下,正酝酿着怎样的风雷。严助的使者正走向“鹰喙崖”,卫青的骑兵在草原上磨砺爪牙,阿娇的棋子在棋盘上悄然落定,韩川的情报在送往长安的路上,而夷洲的密林与海岸之间,黑岩部的首领或许正拿着来自海外的礼物,冷笑着等待汉家使者的到来。
分水的时刻,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