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五年的岁末,寒意砭骨。各方势力如同冰封河面下的暗流,在看似凝固的僵局中,酝酿着最后的挣扎或突破。
夷洲,“鹰喙崖”东侧一处隐蔽山谷。
严助策划的远程突袭计划,因内应(一名被策反的黑岩部小头目)在行动前夜突然暴露被杀而彻底流产。不仅如此,黑岩部首领鹰骨将计就计,在山谷预设埋伏。当严助派出的三百精锐按原计划潜入时,遭遇了数倍于己的黑岩部战士的猛烈伏击。
箭矢从两侧山林密集射下,滚石檑木轰然砸落。汉军虽奋勇抵抗,但地形不利,仓促应战,伤亡惨重。带队校尉拼死杀出重围,带出的士卒不足百人,且大多带伤。随行的数名合作部落向导亦全部战死。
这是汉军登陆夷洲以来,遭受的最严重挫折。消息传回主营地,军心浮动,合作部落更是人心惶惶,对汉军能力的质疑声四起。严助闻讯,脸色铁青,将自己关在营帐内整整一日。他知道,此战之败,不仅损兵折将,更严重打击了己方士气,也助长了黑岩部的气焰。若不能迅速挽回,前期所有努力可能崩盘。
他走出营帐时,眼中布满血丝,但神情已然恢复冷峻。“厚葬阵亡将士,优抚其家。伤者全力救治。”他下令,“传令各部,收缩防线,固守现有营地,加强警戒,无令不得出击。另,派出使者,携重礼,秘密联络那几个尚未明确表态的中等部落,探其口风。告诉岩,让他想想,藤草部在‘鹰喙崖’可还有旧人能用?”
严助决定改变策略。强攻不成,便分化瓦解,同时巩固自身,等待时机,也等待朝廷可能到来的援军。他必须撑下去。
北疆,一座名为“朔风堡”的偏远戍垒。
卫青带着他的残部,奉李广之命,戍守于此。此地远离主战场,补给困难,条件艰苦,每日面对的是无尽的寒风、单调的巡逻和偶尔小股匈奴游骑的骚扰。对一位刚刚封侯、本应驰骋疆场的将军而言,这无异于流放。
部下多有怨言,认为大将军不公。卫青却一如既往的沉默,他亲自参与修筑工事,与士卒同食同宿,将戍垒整顿得井井有条。闲暇时,他便研究附近地形,绘制详图,训练士卒山地作战和防御技巧。他相信,此处虽偏,但亦是汉土,守好这里,同样是职责。
这一日,他亲自带队巡边,在堡外三十里一处废弃的烽燧遗址,发现了异常——地面有大量新鲜的马蹄印和车辙印,方向指向西北一条罕有人知的河谷小道。从痕迹看,绝非小股游骑,至少是数百骑兵的规模,且似乎携带着辎重。
卫青立刻警觉。这条小道地图上并未明确标注,但若沿此河谷迂回,可绕过数处汉军主要防线,直插后方数处屯田和较小的边塞!匈奴人想干什么?大规模潜回偷袭?还是开辟新的补给通道?
他留下几人继续隐蔽监视,自己带人火速返回朔风堡,一面加强戒备,一面写下紧急军情,派人星夜送往李广大营。他知道,自己因前事已失信任,这份军情未必会被重视,但他必须报。守土之责,重于泰山。
河内郡,郡治怀县。
御史中丞张汤持陛下特旨,以雷霆之势,一举抓捕了涉案的数名仓吏、那名粮商及其家族核心成员十余人,查封其家产、店铺、仓库。公堂之上,张汤冷面如铁,依据已掌握的证据和被捕者的初步口供,当堂宣判数人斩立决,余者收监待审。血淋淋的人头挂上城门,整个河内官场为之震慑。
然而,真正的目标——朝中的太仓令及其背后的保护伞,依然稳坐长安。被捕的粮商在酷刑之下,只咬出一些无关紧要的中间人和已死的账房,对太仓令之事坚不吐实。线索似乎再次中断。
张汤心知,对方在朝中根深蒂固,且已做好弃卒保车的准备。仅凭河内这些爪牙的口供,难以撼动根本。他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或者……从其他方向打开缺口。他想到了闽越,想到了那同样扑朔迷离、阻力重重的走私案。也许,两案并查,能找到交叉点?
就在张汤苦思破局之策时,怀县驿馆夜间突起大火,虽被及时扑灭,但存放部分案卷证物的厢房被焚,损失不小。纵火痕迹明显。这是警告,也是挑衅。
张汤面沉如水,在烧焦的废墟前站了许久,对随行御史冷冷道:“传令,将抓捕人犯中,与粮商往来最密、可能知晓内情的两人,单独秘密关押,严加看守。其余案犯,押解入京,交由廷尉审理。本官……要亲自去一趟东南。”
他决定亲赴闽越。河内案暂时陷入僵局,而闽越案涉及外洋、海盗、地方豪强、乃至可能通敌,其性质或许更严重,突破口也可能更多。他要看看,那边到底藏着怎样的龙潭虎穴。
长安,椒房殿。
阿娇在得知河内证人被杀、闽越调查遇险时,已预感到风暴将至。当吴媪将韩川他们救起神秘伤者、获得奇怪羊皮纸和矿石样本的消息呈上时,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抉择的迫切。
那几卷羊皮纸上的符号,馆陶公主秘密请来的通晓番文的西域胡商辨认后,称绝非已知西域、身毒或安息文字,其结构更加复杂奇特,无法解读。而那几块黑色矿石,经可靠匠人初步辨认,疑为一种极其罕见、质地坚硬、可用于打造顶级兵刃的“玄铁”矿石,中原极少出产。
这些东西,连同伤者含糊的“老爷灭口”、“海外人的信”等言语,几乎可以确定,就是闽越某豪强与“海外怪人”勾结、甚至可能涉及走私违禁物资(如铜锡、乃至这种玄铁矿石)的铁证!其重要性,远超之前所有情报。
然而,如何处置?东西在韩川手中,犹如抱着一团随时可能爆炸的烈焰。韩川请示:是立刻销毁,撇清关系?还是设法送出?
阿娇在殿中独坐至深夜。烛火跳动,映照着她沉静却暗流汹涌的眼眸。她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陷阱。若能将此证据安全送至朝廷,必能成为打破闽越僵局、甚至震慑“海外怪人”的关键利器,对陛下的东南战略和她自己的布局都大有裨益。但运送过程稍有差池,不仅证据丢失,韩川等人暴露,更可能打草惊蛇,引来闽越豪强乃至“海外怪人”的疯狂报复。
她思虑再三,最终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也极其冒险的决定。
“告诉韩川,”她对吴媪低语,声音斩钉截铁,“东西和人,都必须保住!想尽一切办法,救治那个伤者,务必让他活下来,他是最有力的人证。那些羊皮纸和矿石,用最稳妥的方式封装隐藏。然后……等待。”
“等待?”吴媪不解。
“等待张汤。”阿娇目光幽深,“陛下已赋予张汤先斩后奏之权,他必不甘心河内案受阻,很可能会亲赴东南。让我们在闽越官府中的人,密切注意张汤行踪。一旦确定他抵达闽越,且身边带有可靠力量,便设法将‘偶然发现重伤者和可疑物品,疑与近来朝廷查案有关’的消息,通过绝对间接、无法追溯的方式,传递到张汤耳中。记住,必须是‘偶然发现’,与我们的人,与长安,毫无关联!”
她要借张汤这把陛下亲赐的“利剑”,去劈开闽越的铁幕。让朝廷的力量去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去面对接下来的腥风血雨。而她和她的人,将继续隐于暗处。
这是一个精妙的算计,也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张汤的胆识和能力,赌的是消息传递过程不出纰漏,赌的是韩川他们能坚持到那一刻。
甘泉宫中,刘彻的耐心已接近极限。
北线僵持,夷洲受挫,河内案停滞,闽越案诡异……所有的事情似乎都陷入了泥潭。而那个“海外怪人”的影子,如同梦魇般在他心头萦绕。他渴望突破,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扫清所有阴霾。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地图上的北疆,心中那个疯狂的念头越发清晰——御驾亲征。他要亲自去会会匈奴单于,用天子之威,碾压一切障碍!至于东南……他看了一眼严助最新的求援奏报和关于“海外怪人”船只活动的情报,眼中厉色一闪。
“传旨:命楼船将军杨仆,率会稽、豫章水军五千,战船百艘,即日赴夷洲,受严助节制,务必扫平黑岩部,震慑海外!”他决定给东南加码,水陆并进,尽快解决夷洲这个麻烦,以便集中精力于北方。
同时,他给张汤去了一道密旨:“闽越之事,朕全权委卿。凡有阻挠办案、勾结外洋、危害社稷者,无论宗室勋贵,可先斩后奏,朕为卿做主!”
他要用最猛烈的手段,同时砸开北疆和东南的困局。至于朝中可能因此掀起的惊涛骇浪……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旨意如同两道惊雷,分别奔向东南和河内。张汤接到密旨,精神大振,立刻点齐亲信御史和少量精锐卫士,南下闽越。而楼船将军杨仆接到诏令,虽觉仓促,也不敢怠慢,立刻开始集结水军船只。
岁末的寒风,卷着雪粒,呼啸着掠过甘泉宫的飞檐。刘彻站在殿前,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心中那团火焰燃烧得愈发炽烈。他要亲手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而在遥远的东南红树林泻湖,韩川看着昏迷不醒的神秘伤者,和那些封存好的烫手证据,握紧了手中的刀。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