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天,说变就变。前半夜还是疏星点点,到了后半夜,不知从哪儿涌来的乌云就像泼墨一样,瞬间染黑了整个天穹。风头先到,呜呜地吼着,从西北方向压过来,带着一股子腥咸刺骨的味道,吹得人站不稳脚跟。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开始还是稀稀拉拉的,转眼间就连成了片,织成一道冰冷而狂暴的雨幕,天地间只剩下风声、雨声,还有大海被激怒后沉闷的咆哮。
孙铭蹲在代号“水蜘蛛”一号的改装快艇狭小的驾驶舱里,身上的防水作战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黏。快艇随着越来越高的浪头剧烈颠簸,像一匹失控的野马,每一次被抛上浪尖,心脏都像要冲出喉咙,每一次砸进波谷,又仿佛要沉入无底深渊。咸涩的海水混着雨水,劈头盖脸地浇进来,眼睛都难以睁开。
他身后的舱室里,挤着另外七名特战队员,加上驾驶员和副手,这条不到十米长的小艇塞了十一个人,还有两具拆解状态的“老火铳”火箭筒、几箱特制炸药和必要的武器装备。空间狭窄得转个身都困难,空气里弥漫着柴油味、汗味、还有晕船队员呕吐物的酸腐气。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死死抓着身边的固定物,在剧烈的摇晃中努力保持平衡,脸色在偶尔划过天际的闪电映照下,一片惨白。
他们是陆上的猛虎,丛林山地的幽灵,但在这狂暴的大海上,每个人都显得渺小而脆弱。好几个队员吐得昏天暗地,胃里早已空空如也,还在干呕,胆汁的苦味充斥口腔。但没人抱怨,眼神在黑暗中依旧锐利——这是团座亲自点将的任务,是替“海魂”兄弟、也是替所有憋着一口气的中国人挣脸面的行动,再难受,也得扛着。
“队长,还有……还有多远?”趴在孙铭身边的副手,外号“山猫”,是攀岩侦察的好手,此刻也被颠得七荤八素,哑着嗓子问。
孙铭抹了把脸上的水,眯着眼看向前方。除了黑暗和雨幕,什么也看不见。快艇的引擎经过了特殊处理,声音闷在防水罩里,像一头被捂住嘴的野兽在低吼,但在这样的风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导航全靠出发前反复校准的简易罗盘和驾驶员老陈——一个沉默寡言、在胶东沿海跑了半辈子船的老渔民——的经验。
“快了。”孙铭只回了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稳定。他抬起手腕,用身体挡住雨水,看了一眼那块缴获的、做了防水处理的夜光腕表。凌晨三点十七分。按计划,他们应该已经接近预设的潜伏区域——那片被楚风圈定的、有着复杂暗流和小型岛礁的海域。
他们的任务,是在这片海域的几个关键点潜伏下来,像真正的海蜘蛛一样,把自己“钉”在礁石或废弃的渔排后面,等待可能出现的“猎物”。而章北海带领的“海魂”主力船队,此刻应该正按照计划,在更西侧的海域,上演一出“仓皇转移”的戏码,吸引可能的追踪者。
“注意!前方有礁群!左满舵!慢速!”一直像石雕般沉默的老陈突然低吼一声,双手猛地转动舵轮。快艇险险地擦过一片在黑暗中突兀隆起的黑色礁石阴影,激起的浪花哗啦一声泼了半个船舱。
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在这种天气和能见度下航行,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每一次转向,都可能是与死神的擦肩。
“老陈,靠你了。”孙铭拍了拍老陈湿透的肩膀。这个老渔民只是点了点头,花白的胡茬上挂着水珠,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那双常年拉网、布满老茧的手,稳得像焊在舵轮上。
又艰难地航行了一段,风雨似乎小了些,但海浪依旧汹涌。老陈根据记忆和感觉,将快艇缓缓驶向一片相对背风的礁石区。这里岛屿和暗礁星罗棋布,地形复杂,是绝佳的潜伏地点,也是航行者的噩梦。
“到了,一号点。”老陈将引擎降到最低速,快艇随着海浪轻轻起伏。前方,几块巨大的礁石在雨夜中如同蹲伏的巨兽。
“准备登陆!”孙铭压低声音命令。
队员们迅速行动。晕船最厉害的两个人被留在艇上警戒和操控那唯一的一挺轻机枪。孙铭带着“山猫”和另外四名队员,将拆解的“老火铳”部件、炸药和部分补给用防水布包好,固定在简易的浮架上。他们脱下笨重的作战靴,换上防滑的胶底鞋,腰间系上绳索,连接着浮架和彼此。
海水冰冷刺骨,刚一下水,就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孙铭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率先向礁石游去。海浪推着他,撞在粗糙尖锐的礁石上,生疼。他抓住一块凸起,稳住身形,将绳索固定在岩石缝隙里,然后协助后面的队员将装备拖上来。
整个过程缓慢而艰难,在风浪中,每一次搬运都耗尽全力。等所有人和装备都安全转移到一块稍微平坦些的礁石平台时,所有人都累得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也浑然不觉。
孙铭靠在湿滑的岩石上,检查装备。火箭筒部件完好,炸药干燥,电台……他小心地打开防水匣,里面那部功率不大的短距电台指示灯微弱地亮着,显示静默接收状态。还好。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海面,除了风声雨声浪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章北海那边怎么样了?诱饵放出去了吗?狼……会不会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风雨似乎真的在减弱,雨点变得稀疏,但海上的涌浪依旧很大,拍打着礁石,发出永不停歇的轰鸣。寒冷和潮湿无孔不入,队员们挤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勉强维持着一点暖意。有人忍不住开始轻轻跺脚,活动几乎冻僵的肢体。
孙铭没有丝毫放松。他像一尊石像,半蹲在礁石边缘,眼睛透过夜视望远镜——这是“谛听”部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的宝贝,只有两具——一遍又一遍地扫描着海面。视野里是单调的、晃动的绿色,除了海浪,还是海浪。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尤其是在这冰冷、黑暗、充满未知和危险的海上。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就在孙铭感到眼皮有些发沉,必须用力掐自己大腿保持清醒时,视野边缘,那单调的绿色波纹中,似乎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微弱的扰动。
不是海浪的自然起伏。
他立刻精神一振,调整焦距,死死盯住那个方向。
渐渐的,一个模糊的、移动的轮廓在夜视仪中显现出来。不大,比驱逐舰小得多,速度也不算太快,正以一种看似巡逻的轨迹,朝着这片礁石区的外围缓缓驶来。
是巡逻艇!看轮廓,像是美制或英制的小型炮艇!
孙铭的心跳骤然加快,血液仿佛瞬间涌上头顶。来了!真的来了!
他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山猫”,将望远镜递过去。“山猫”只看了一眼,呼吸也瞬间粗重起来。
“距离,大约八百米。航向,东北偏东。速度,目测八到十节。”孙铭压低声音,迅速报出数据。身边一名负责记录的队员,用铅笔在防水本上飞快记下,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
那艘巡逻艇似乎并未发现潜伏在礁石后的不速之客。它保持着稳定的航速和航向,艇首探照灯的光柱在雨夜中显得昏暗,只是漫无目的地扫过海面。艇上有隐约的人影晃动。
“不是冲我们来的,像是例行巡逻。”“山猫”轻声判断,带着一丝失望。
孙铭没说话,只是紧紧盯着。他知道,机会可能只有一次。这艘艇现在的位置,并不在最优伏击射程内。而且,一旦开火,暴露是必然的。必须等,等它更近,或者……等它出现更合适的态势。
巡逻艇继续不紧不慢地航行,逐渐从他们潜伏点的正面滑过,向着更远的东北方向而去。探照灯的光柱偶尔扫过礁石区,最近的一次,光斑边缘几乎擦到了他们藏身的岩石,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
光柱移开了。巡逻艇渐渐远去,轮廓在夜视仪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起伏的海浪背景中。
“走了……”“山猫”松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不甘。
孙铭依旧盯着那个方向,许久,才缓缓放下望远镜。他的手心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一片冰凉。
第一头“狼”从眼前溜走了。但它证明了,这片海域,确实有“狼”在游弋。楚风的判断是对的。
而且,它既然会来第一次,就可能来第二次。
“保持警戒,轮流休息。”孙铭下达命令,声音比海风更冷,“它可能还会回来。或者,来的下一头……更大。”
队员们默默点头,重新调整潜伏姿势,将冻得发麻的身体藏进岩石的阴影里。有人摸出怀里用油纸包着的、那点儿从“救生补给”里分来的压缩饼干,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咀嚼那份屈辱,也在积蓄力量。
孙铭重新举起望远镜,望向更加深沉的、仿佛蕴藏着无限危险与可能的黑暗海面。
雨,不知何时完全停了。风也小了许多。
但海上的夜,依旧漫长。
而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深邃,也最接近爆裂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