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的空气,浑浊得像一潭死水。煤油灯早就熄了,晨光从糊着棉纸的窗户透进来,灰白,惨淡,没什么暖意,只是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将屋里简陋的陈设、墙上巨大的地图、还有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文件,都照得清清楚楚,也照出了每一处陈旧和斑驳。
楚风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钉进地里的标枪。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久到腰背的肌肉都有些麻木的酸疼。面前的搪瓷缸子里,茶水早就凉透了,表面浮着一层细微的灰尘。他也没动,只是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敲着坚硬的桌面。
梆。梆。梆。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洞。每一声,都像敲在等待的神经上。
方立功坐在他对面的长条凳上,手里拿着一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物资清单,纸张边缘都被他手指捻得起了毛。他眼睛盯着纸上的数字,眼神却是散的,焦距不知道落在了哪里。赵刚靠在门边的墙上,双臂抱在胸前,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闭着,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没有人说话。只有楚风那单调的敲击声,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太原城清晨苏醒的种种细微声响——远处工厂汽笛的嘶鸣,早市隐隐约约的嘈杂,还有不知谁家公鸡迟来的打鸣。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黏稠地、缓慢地流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们在等。等海上的消息。等孙铭,等章北海,等“钉子”岛,等那场倾注了巨大风险、甚至带着些悲壮色彩的“赌注”,最终的回音。
楚风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他的视线掠过代表“钉子”岛的那个微小标记,掠过那片被红铅笔圈出的预设伏击海域,最终停留在代表胶东半岛和更广阔海洋的蓝色区域。那片蓝色此刻在他眼中,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凶险和未知。孙铭他们成功了吗?那“冲天炮”的怒吼,是否真的扰乱了“狼群”?吸附装置有没有顺利装上?角反射器能制造足够的混乱吗?还有……派出去当作诱饵、吸引火力的“鲛人号”和其他佯动船只,他们……还活着吗?
这些问题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思绪,越收越紧。他知道自己必须镇定,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但他的指尖冰凉,敲击桌面的节奏,在不经意间,微微加快了一丝。
梆梆。梆梆。
方立功似乎被这细微的变化惊动了,他抬起头,看了楚风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团座,您别太担心”,或者“孙队长他们经验丰富……”,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重新低下头,继续盯着那份毫无意义的清单。
赵刚也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楚风挺直的背影,那背影在晨光中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但熟悉楚风如他,却能从那过于挺直的线条里,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
就在这时——
“嗒……嗒嗒……嗒……嗒嗒嗒……”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滴答声,突然从隔壁机要室的缝隙里传了过来!是电报机!有人在发电报,而且是用的紧急频率的节奏!
屋里的三个人瞬间像被电击了一样,同时猛地一震!楚风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在空中,僵住了。方立功手里的清单飘落在地。赵刚一下子站直了身体。
滴答声持续着,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刻意的、密码般的韵律。时间很短,大概只有十几秒钟。
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但那短短的十几秒,却像在凝固的空气中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激起了无声的、却几乎让人窒息的灼热波澜。
是谁?是孙铭?还是章北海?还是“钉子”岛?内容是什么?成功了?还是……
没有人动。三个人都竖起了耳朵,屏住呼吸,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声。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通往机要室的门。
门,紧闭着。
等待,从之前的漫长煎熬,变成了此刻更加尖锐的、悬于刀锋之上的折磨。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分钟,也许有五分钟。那扇紧闭的门,终于被从里面轻轻拉开了。
机要秘书,一个脸色同样苍白、眼圈发黑的年轻人,手里捏着一张刚从电报纸上抄译过来的、墨迹未干的纸条,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了出来。他的嘴唇微微哆嗦着,看向楚风的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极度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激动,有后怕,有难以置信,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径直走到楚风面前,将那张纸条双手递上。手指在微微颤抖,纸条边缘也随之轻轻晃动。
楚风伸出手,接过了那张薄薄的、还带着电台余温和油墨气息的纸。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但接过纸条的瞬间,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冰凉的指尖触到纸张,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纸上。
纸条上的字不多,是用密码本紧急译出的简体中文,字迹有些潦草:
“致‘巢穴’:任务完成,无一伤亡。‘钉子’炮响,‘狼’群疑遭‘水雷’‘潜艇’。‘渔夫’安然返航。‘鲛人’等诱饵已安全规避。完毕。——‘海魂’并‘毒蛇’”
短短几行字。
楚风看了第一遍,没动。
他又看了第二遍,目光在每个字上停留。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方立功,也没有看赵刚,他的目光越过了他们,投向窗外。窗外,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晨光变成了明媚的、甚至有些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面上投下一块晃动的、温暖的光斑。光斑里,细小的尘埃在欢快地舞动。
指挥部里,依旧一片寂静。
但这次的寂静,和刚才那种压抑的、凝固的、充满不确定的死寂,完全不同。这是一种……仿佛紧绷到极致的弓弦突然松弛后,留下的、带着嗡鸣余韵的寂静。是一种沉重得让人几乎无法承受、却又轻飘得让人脚下发虚的寂静。
方立功和赵刚都死死盯着楚风的脸,试图从他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读出信息。他们看到了楚风眼底深处,那骤然亮起、又迅速被更复杂情绪淹没的微光;看到了他喉结极其轻微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看到了他捏着纸条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但那份细微的颤抖,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团座……”方立功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开口。
楚风没有回答。他慢慢地将那张纸条折起,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折好的纸条边缘锋利,他将其轻轻放进上衣内侧的口袋,贴近心口的位置。
然后,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凑到嘴边,却没有喝。只是就着杯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带着隔夜茶涩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醒的刺痛。
他放下杯子,瓷器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老方,”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方立功和赵刚都有些意外,“通知下去,海上行动……第一阶段,结束了。我方,无人伤亡。”
无人伤亡。
这四个字,像有千钧重量,又轻飘飘地落在房间里。
方立功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瞬间涌上狂喜的红潮,但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脱力般的虚软取代,他腿一软,差点没站稳,连忙扶住桌沿。赵刚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憋在胸腔里已经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发酸发胀的眼角,再戴回去时,镜片后面已经有些模糊。
赢了?至少,没输?计划中的关键步骤都完成了,人还都活着回来了?
这几乎是最好的结果了!在那种力量对比下,在那种恶劣环境下!
狂喜的情绪还没来得及完全蔓延开来,就被楚风接下来的话,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但是,”楚风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阳光将他挺直的背影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边缘,但那身影透出的,却不是胜利的昂扬,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凝重,“告诉参与行动的所有单位和人员,包括‘海魂’、‘毒蛇’小队、‘钉子’岛先遣队……禁止庆祝,禁止宣扬。所有行动细节,列为最高机密。对外,只说是我们进行了一次例行的海上训练和防御性布雷演练,遭遇不明身份舰机骚扰,已妥善处置。”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我们只是侥幸,在老虎打盹的时候,拔了它几根胡子,还顺手在它家门口扔了几个炮仗。把它惊醒了,惹毛了。接下来……”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方立功和赵刚都明白了。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暴露的实力,成功的突袭,必然会引起对手更高程度的警惕、更严密的分析、以及……更凶猛、更不讲道理的报复。这次的“胜利”,很可能像在沸腾的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暂时激起了波澜,却会让油温变得更高,更危险。
胜利的寂静,比失败的喧嚣,更让人心悸。
因为它意味着,短暂的喘息之后,是更加明确、更加迫近的、真正风暴的来临。
楚风望着窗外阳光下生机勃勃的太原城,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城市,看到了更远方波涛诡谲的深蓝大海,和那海面上必将卷起的、更加狂暴的惊涛骇浪。
他放在窗台上的手,微微握成了拳头。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张电报纸条的、冰凉的触感。
无人伤亡。
但这寂静的胜利,到底是真的曙光,还是更大黑暗降临前,最后那一点脆弱的微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路,还得走下去。
而且,接下来每一步,都可能踩在刚刚被惊动的、猛虎的獠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