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山谷里的风,似乎永远带着一股子铁锈、机油和未散尽的焦糊味,但今天,这风里还拧着一股更紧绷的东西——像拉满的弓弦,绷得太久,微微颤抖时发出的那种无声的嗡鸣。
吴大有师傅蹲在试车台外围临时垒起的沙包墙后面,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沙袋,眼睛闭着,手里却在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腰间那个油腻的工具袋。指尖传来粗帆布和里面几把最趁手的、磨得发亮的锉刀、卡尺的坚硬触感。他的心跳得厉害,咚咚咚地撞着胸口,震得耳膜都发疼。旁边,他那个最机灵的徒弟,后生叫栓子,能听见这年轻后生牙齿轻轻磕碰的细微声响,还有他粗重得不正常的呼吸。
不是冷。今儿个天儿其实还算凑合,春日晌午,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当空,晒得人脊背发暖。是那股劲儿,那股憋了快四个月、失败过一次、把老脸和手艺都押上去、就等今天这一锤子买卖的劲儿,顶得人五脏六腑都挪了位。
王工就站在试车台侧面的观测掩体里,那里视野最好,也最危险。他没穿白大褂,换了身和工人差不多的旧工装,沾满了洗不掉的油渍。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前方几十米外,那个被牢牢固定在厚重钢架上的、光秃秃的金属心脏——“飞燕”改进型涡轮喷气发动机原型机。它比第一次试车时看起来更……顺眼了些?至少那些因为手工修配而显得不那么规整的叶片榫头接合部,被小心地打磨平滑了。但王工知道,真正的考验在里头,在那每分钟即将飙升到上万转的疯狂转速里,在那能将钢铁烧红的高温燃气冲刷下。
为了今天,他和吴师傅那帮老伙计,还有整个技术组,几乎把命都熬干了。新的“配对方案”和“手工微调”耗尽了所有人的心力。每一片叶片都像伺候祖宗一样,称重、测振、配对、研配……最后安装时,吴师傅带着几个八级钳工,硬是凭着手感和特制的红丹粉,一片一片地“找”位置,用最细的油石研磨榫槽,直到每一片叶片“坐”下去,吴师傅闭眼用手一摸,点头说“吃上劲儿了,稳了”,才算完。热处理的老师傅们,轮流守着那几口土造的盐浴炉和回火炉,几天几夜不合眼,全靠看火色和多年的经验,死死控着温度曲线。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老天爷,交给这堆用智慧和血汗“攒”出来的钢铁。
楚风是悄没声儿出现的,还是只带了孙铭。他站在离试车台更远些的一个小土坡上,那里能看清全局。他没打扰任何人,只是静静地望着。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海上的“惨胜”消息带来的那点短暂松弛,早被眼前更迫近的、关乎未来的技术豪赌带来的压力取代。他看到了吴师傅佝偻紧绷的背影,看到了王工几乎要贴到掩体观察孔上的侧脸,也看到了周围那些或蹲或趴、屏息凝神的工程师、技术员和工人们。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只有远处山林里的鸟叫,显得格外突兀和聒噪。
“准备启动!”王工沙哑的声音通过简易的扩音筒传来,在山谷里带着回音,有些失真,却像一把锤子,敲在了每个人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负责操作的是那个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姓韩,以前修过日本人的老旧航发。他搓了搓手,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完全是下意识的习惯动作),然后握住了那个硕大的启动扳手。目光看向王工,王工则看向了楚风的方向。
楚风轻轻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启动!”
韩师傅大吼一声,全身力气压了下去!启动电机发出尖锐的啸叫,带动着压缩机开始旋转!燃油喷嘴开始工作,点火器爆出耀眼的蓝白色电火花!
“轰——!!!”
一声比上次低沉、却浑厚得多的爆鸣猛然炸响!橘红色的火焰从尾喷口喷涌而出,瞬间拉长,稳定成一道炽热的、微微晃动的蓝黄色火舌!巨大的声浪像实质的墙壁,拍打在每个人的胸口,震得沙袋墙上的尘土簌簌落下。整个试车台连同下面的钢架基础,都开始发出低沉而有力的震颤,嗡嗡的共鸣声顺着地面传来,脚底发麻。
“转速上升!1000……2000……3000……”仪表员死死盯着表盘,大声报数,声音在轰鸣中显得微弱。
吴师傅猛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那台咆哮的机器。他的耳朵竖着,不是听转速,而是在听那轰鸣声里的“味道”。有没有杂音?有没有那种令人心碎的、高频的震颤和摩擦?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工具袋,指节发白。
王工几乎把半个身子探出了掩体,眼镜片反射着喷口的火光。他手里捏着一个简陋的振动监测仪(自制的),指针在剧烈地抖动,但幅度……似乎还在容许范围内?他不敢确定,心提到了嗓子眼。
转速继续攀升。4000……5000……6000……
轰鸣声变得更加尖锐、高亢,像一头被渐渐唤醒的洪荒巨兽,开始舒展筋骨,发出不耐烦的低吼。尾喷口的火焰越来越稳定,颜色偏向更加炽热的淡蓝色。地面的震动加剧,一些小石子从坡上滚落。
“保持!保持住!”王工对着通话筒喊,声音嘶哑。
7000……8000……
已经超过了上次失败时的转速!而且,没有出现那可怕的金属崩溃的尖啸!机器还在运转!轰鸣声稳定而有力!
吴师傅的嘴唇开始哆嗦,他听出来了,这声音虽然狂暴,但“干净”!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病”!叶片们……挺住了?
“9000!”仪表员的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
“!!!”
当转速指针颤巍巍地划过一万转那个红色刻度线时,整个试车场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不是声音没了,而是那持续而稳定的、象征着强大力量的轰鸣,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杂念和恐惧,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主宰!
它还在加速!!!
尾喷口的淡蓝色火焰稳定得令人心醉,喷出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的空气。那持续的、仿佛要撕裂耳膜却又无比悦耳的尖啸,在吴大有师傅听来,简直比世上所有的戏曲梆子都好听一万倍!
“成功了……他娘的成功了……”吴师傅喃喃着,老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先是僵住,然后像融化的冻土般舒展开,两行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破了眼眶的堤坝,顺着深深的车辙沟淌下来,混着脸上的油灰,冲出两道滑稽又无比庄严的痕迹。他浑身都在抖,不是害怕,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把他这副老骨头架子冲垮的狂喜和……委屈?对,就是委屈。这几个月挨的累,受的憋屈,失败的痛苦,全随着这眼泪和这轰鸣,哗啦啦地往外倒。
王工也哭了,这个一向严谨甚至有些刻板的知识分子,此刻毫无形象地趴在掩体边缘,肩膀剧烈地耸动,眼镜片上糊满了泪水和水汽,他一边哭一边还在嘶哑地喊着数据:“振动值……稳定!排气温度……正常!燃油压力……老天爷,它真的转了!真的转了!”
周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呐喊!工人们跳了起来,技术员们抱在了一起,帽子扔上了天。几个参与了叶片手工打磨的老钳工,互相捶打着胸膛,又哭又笑,语无伦次。
楚风依旧站在那个小土坡上,没有动。但那持续轰鸣的“飞燕”心脏,每一声嘶吼,都像重锤,一下下敲在他紧绷了太久的心弦上,敲得那弦嗡嗡作响,敲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最深处,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冲向眼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充满了燃油燃烧后的特殊气味、炙热金属的气息、还有飞扬的尘土味。这味道,此刻闻起来,竟是如此的……芬芳。
成功了。
用手,用最笨的办法,用无数次的失败和血汗,真的把这颗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喷气式发动机的心脏,给“磨”出来了!让它跳动了!虽然只是台原型机,虽然离装上飞机翱翔蓝天还远,但这一步,至关重要!它证明了一条路,一条在绝境中靠自己双手蹚出来的路,是走得通的!
轰鸣声持续了整整五分钟——这是预先设定的首次全功率运行测试时间。当韩师傅按照规程,缓缓降低供油,关闭点火,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开始衰减,最终化为一连串低沉的喘息和金属冷却时轻微的“咔嗒”声,最终归于寂静时,整个山谷反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满足的静谧。
只有人们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与欢笑。
楚风走下土坡,向着试车台走去。他的脚步很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膝盖有些发软。孙铭无声地跟在他身后半步。
吴师傅被人搀扶着站起来,脸上眼泪鼻涕和油灰糊成一团,看到楚风,老人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是用力地、不停地点头,那眼神里的光,亮得吓人。
王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眼镜歪在一边,脸上也是乱七八糟,他抓住楚风的手,力气大得吓人:“楚……楚长官!成了!理论验证……基本通过了!最大推力……虽然还没具体测,但听这动静,看这火焰……肯定远超预期!咱们的路子……是对的!”
楚风反握住王工冰凉汗湿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辛苦了,王工。辛苦了,吴师傅,还有大家!”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每一张激动、疲惫却又焕发着光彩的脸,声音清晰地传开:“今天,咱们的‘飞燕’,总算……叫出了第一声!这一声,够响!够亮!”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铿锵有力:“但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要让它叫得更稳,飞得更高!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得山谷回声隆隆。
楚风笑了,那是许久未见的、真正舒展开的笑容。他抬头,望向蔚蓝如洗的天空,那里,几缕白云正被高空的风扯成丝絮。
“飞燕”初啼,声震山谷。
而天空,正在等待着,这对用双手“磨”出来的、注定要撕破风雨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