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诺夫走后的第三天,楚风的“病”还没好。
指挥部里的烟灰缸又堆满了,大多数是方立功抽的。这个平时最讲究整洁的参谋长,此刻眼里布满红丝,军装领口敞着,头发乱得像鸡窝。他面前摊着北疆几个边防哨所发来的例行报告,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但每隔几行,总会提到“观察到对面巡逻频次增加”、“听到异动引擎声”、“边防马匹近期有不明原因的躁动”之类的字眼。
“团座,”方立功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搪瓷缸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像是他紧绷的神经断裂的声音,“北边……不对劲。虽然还没越界,但这种‘活动’的强度,是近半年都没有过的。几个老边防都说,这味道,跟当年鬼子扫荡前,外围据点频繁调动时有点像——不是马上要打,是在掂量,在吓唬,也在……找破绽。”
楚风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份“雀计划”的进度简报在看,闻言只是眼皮抬了抬。“知道了。”他声音有点哑,是抽烟和缺觉共同作用的结果,“告诉北疆的同志,按既定方案,加强隐蔽警戒,完善工事,但一切行动以‘不发生摩擦’为第一原则。尤其是,绝对不许先开第一枪。把眼睛擦亮点,耳朵竖起来,他们动,我们看,记下来。”
“是。”方立功在本子上记下,笔尖划过纸张,沙沙的,有点刺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团座,苏联人这次……来者不善啊。伊万诺夫回去,肯定没说什么好话。北边的动作,会不会是……”
“施压。”楚风放下简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光明正大的援助换技术不成,就用点盘外招。提醒我们,他们不高兴了,我们有软肋捏在他们手里。”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老毛子这套,跟美国人海上那套,本质上没啥区别。一个用军舰,一个用坦克。一个勒脖子,一个抵着腰眼。都是告诉你,听话,有糖吃;不听话,拳头伺候。”
方立功沉默。指挥部里一时只有窗外寒风的呼啸,和炉子里煤块偶尔爆裂的噼啪声。空气里除了烟味,还多了一种沉甸甸的、粘稠的压抑感。
这时,孙铭快步走了进来,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阴沉。“团座,苏联代表团那边又派人来了。这次是伊万诺夫的副官,格里戈里少校。他说……奉特使之命,有‘重要礼物’和‘私人建议’转达给您。人就在外面。”
“礼物?建议?”楚风眉头微皱,“让他进来。”
格里戈里少校比伊万诺夫年轻些,身材更加魁梧,像一头穿着军装的棕熊。他手里捧着一个用红绸布盖着的木质托盘,大步走进来,皮靴在地面上敲出铿锵的节奏。他脸上没有伊万诺夫那种虚伪的微笑,只有一种军人式的、直白的倨傲。
“楚风将军,”格里戈里中文说得生硬,但比伊万诺夫流利些,带着一股子伏特加浸泡过的粗粝感,“伊万诺夫特使阁下,对您和您的事业,依然抱有‘同志’般的关切。临行前,特意让我将此物转交给您。”
他说着,将托盘放在桌上,红绸布滑落一角,露出下面东西的轮廓——那是一瓶酒。深绿色的玻璃瓶,瓶身上贴着一张俄文标签,金色的徽章在昏黄的灯光下反着光。伏特加,而且是高级货。
“这是莫斯科国营第一酿酒厂特供克里姆林宫的‘斯大林之选’,”格里戈里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象征着最崇高的友谊和认可。”他话锋一转,手指却点了点瓶身下方,那里压着一份薄薄的、折叠起来的文件,“当然,友谊需要双方维护。特使阁下还有一些‘私人建议’,他认为,这对您和您的……根据地,会有帮助。”
楚风看着那瓶酒。酒液在深绿色的玻璃后面,呈现出一种冰冷的、近乎透明的质感。瓶塞是蜡封的,透着一种与这间简陋指挥部格格不入的精致和距离感。他仿佛能闻到透过瓶身散发出的、凛冽的酒精气息,混合着格里戈里身上那股子浓厚的、类似皮革和烟草混合的体味。
他没有去碰那瓶酒,也没有看那份文件,只是平静地问:“少校同志,特使还有什么话吗?”
格里戈里挺了挺胸膛,蓝眼睛直视着楚风,语速加快,像是背诵准备好的台词:“特使阁下希望您明白,伟大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世界革命的浪潮不容阻挡,任何试图独立于这股浪潮之外、甚至与之背道而驰的个人或势力,最终都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直白,甚至带着一丝威胁:“‘飞燕’发动机的寿命问题,靠你们自己,短时间内无法解决。没有合格的高温合金,没有先进的冶金工艺,它永远只是一台会喘气的玩具。而米格-9的生产线,是现成的、成熟的解决方案。用一些你们尚不成熟的、不完整的技术资料,交换一个完整的、强大的空军未来,这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交易。”
他的目光扫过指挥部简陋的环境,意有所指:“固执和封闭,只会让你们的处境更加艰难。海上的封锁,经济的围剿,技术的壁垒……你们能撑多久?一个月?半年?接受‘老大哥’的友谊和指导,融入社会主义大家庭,才是唯一的出路。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双蓝眼睛里闪烁的寒光,和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已经说明了一切。
方立功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孙铭悄无声息地向前挪了半步,身体微微绷紧。
楚风却笑了。不是之前那种敷衍或疲惫的笑,而是一种真正觉得有趣的笑声,虽然很轻,很短促。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酒,也不是去拿文件,而是拿起了桌上那个堆满烟头的搪瓷缸,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缸黑黄色的烟茶。
“少校同志,你看这个。”楚风把搪瓷缸往格里戈里面前推了推,“我们这儿,最好的待客饮料,就是这玩意儿。烟叶子泡的,提神,抗饿,就是味道有点冲,还费牙齿。”
格里戈里皱眉,不明所以。
“你们那酒,是好东西。”楚风指了指那瓶“斯大林之选”,“看着光鲜,喝着也烈。但喝多了,容易上头,容易看不清路,也容易……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格里戈里,望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工厂冒出的、与这精致酒瓶截然不同的、粗犷的黑烟。
“回去告诉伊万诺夫特使,”楚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指挥部,每一个字都像冻硬的石子,砸在地上,“他的‘礼物’,我收下了。就摆在这儿,让来来往往的同志们看看,什么是‘老大哥’的‘友谊’。”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格里戈里,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愤怒或惧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审视。
“至于他的‘建议’,我也听明白了。无非是觉得,我们离了苏联的图纸和合金,就造不出能用的发动机;离了苏联的‘友谊’,就撑不过这四面八方的绞索。”
他走回桌边,手指轻轻拂过那份“雀计划”进度简报。
“那你替我带句话给他。”楚风看着格里戈里的眼睛,一字一顿,“我们中国人,穷是穷点,骨头可能还硬。自己家的孩子,再丑,也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没想过要送给别人去养。路走不走得通,得自己用脚去试。鞋合不合脚,也只有自己知道。”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力量:“‘老大哥’的关心,我们心领了。但怎么走路,是我们自己的事。不劳费心。”
格里戈里的脸涨红了,那是恼怒和不可思议混合的颜色。他大概从未遇到过如此直白、如此“不识抬举”的拒绝。他盯着楚风,胸膛起伏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狠话,但最终,他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抬手敬了一个极其标准却充满讽刺意味的苏联军礼。
“您的态度,我会‘完整’地转达给特使阁下!”他咬着牙说完,转身,皮靴踩地的声音比来时更重,更响,砰的一声带上门,震得屋顶落下几缕灰尘。
指挥部里再次安静下来。那瓶“斯大林之选”静静地立在桌上,红绸布半遮着,像个突兀而讽刺的装饰品。
方立功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衬衣。“团座,这下……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脸早就没了。”楚风重新坐下,拿起那份被红绸布压着的“建议书”,看也没看,直接撕成两半,再撕,直到变成一把碎纸屑,扔进了还在燃烧的炉子里。火焰猛地蹿高了一下,将那些写满“建议”的纸张吞噬,发出细微的哔啵声,化作一小撮迅速变黑蜷曲的灰烬。
“他们从来就没把咱们当成平等的‘同志’,只是一个可以交易、可以施舍、必要时可以敲打甚至抛弃的筹码。”楚风的声音很冷,“所谓的‘友谊’,不过是包裹在命令和索取外面的一层糖纸。舔掉了,里面还是那颗想要控制你、同化你的苦药。”
他看向孙铭:“北边的警戒,再加一级。尤其注意他们小股部队的异常靠近和侦察活动。还有,通知我们在边境附近搞贸易的合作社和运输队,近期减少活动,提高警惕,防止他们制造事端。”
“是!”
“另外,”楚风的目光落在那瓶酒上,看了几秒,忽然说,“把这瓶酒,送到‘101’厂,吴大有师傅那里去。告诉他,这是苏联‘老大哥’‘送’给咱们的‘礼物’,让他摆在他那台‘争气一号’机床旁边。”
方立功一愣:“团座,这……”
“让他和工人们都看看。”楚风打断他,嘴角那丝冰冷的笑意又浮现出来,“看看别人眼中,咱们配喝什么样的酒。也提醒他们,咱们不喝这酒,不是因为喝不起,是因为喝了,手会抖,心会软,就磨不出能让‘麻雀’飞起来、能让‘飞燕’寿命变长的零件了。”
方立功明白了,重重点头:“我亲自送去。”
等方立功抱着那瓶酒离开,指挥部里只剩下楚风和孙铭。炉火渐渐弱了下去,屋子里的温度在下降。
楚风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袭来,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那种四面八方被觊觎、被挤压、被赤裸裸地威胁的感觉,像一层厚厚的湿棉被,裹得人喘不过气。海上,经济,现在又是北疆……每一个方向,都绷着一根弦,不知道哪一根会先断。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黑暗中,却仿佛能看到伊万诺夫那张虚伪的脸,格里戈里倨傲的眼神,还有地图上那一道道代表封锁和威胁的红线。
“孙铭,”他忽然开口,眼睛依然闭着,“你说,咱们这么硬顶着,值吗?为了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飞起来的‘麻雀’,为了几张自己印的、被人拼命仿造的纸票子,把两个巨人都得罪死了。”
孙铭沉默了一下。他不太擅长回答这种问题。半晌,他才用他那特有的、沉闷而坚定的声音说:“团座,我不知道值不值。但我知道,您说过,咱们的路,得自己走。别人给的,再好,拴着链子。晋西北那会儿,鬼子也给过糖,后来糖里藏的是刀。”
楚风睁开眼睛,看着这个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话永远比金子还少的汉子,忽然笑了,这次的笑里多了点真实的东西。
“是啊。”他轻声说,“糖里藏刀……这瓶酒里,藏的又何尝不是?”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拂过北方的国境线,拂过那片被红圈标注的海域,最后停在根据地的轮廓上。
“得罪就得罪吧。”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片土地说,“从咱们决定不跪着那天起,就该想到,站着,总会挡了有些人的路,碍了有些人的眼。”
“他们要觉得咱们是绊脚石,想踢开,或者想碾碎。”楚风的手指在根据地的位置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声响,“那咱们,就得把自己这块石头,变得足够硬,硬到……崩掉他们几颗牙才行。”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寒风拍打着窗棂,呜呜作响,像是远方的呜咽,又像是某种不屈的号角。
远处,“101”工厂的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汽笛,那是晚班工人换岗的信号。紧接着,更加密集、更加沉重的机器轰鸣声,隐隐传来,仿佛这片土地沉重而有力的脉搏。
楚风知道,吴大有他们,应该已经看到那瓶酒了。
他仿佛能看到,在机床轰鸣、火花飞溅的车间里,那瓶象征着“老大哥”“友谊”的精致伏特加,被摆在一个粗糙的木架子上,与沾满油污的工具、半成品的零件为伍。工人们经过时,会看它一眼,眼神里或许有好奇,有不屑,但更多的,应该是被那冰冷光泽刺痛后,更加灼热的、不服输的火光。
那火,烧在“争气一号”的刀具上,烧在锻锤下的通红铁块上,也烧在每一个熬红了的眼睛里。
礼物?建议?
不。
那是磨刀石。
只不过,这次要磨利的,不是酒瓶,而是他们自己的牙齿和爪子。
楚风收回目光,走回桌边,摊开了“雀计划”下一步的技术难题清单。
夜还很长。
风还在刮。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再难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