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船那边哨声一响,梯子上的动静全停了。甲板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江风呼啦啦地吹,把火把吹得东倒西歪。雷淞然趴在箱子后面喘气,手指还扣在扳机上,眼睛盯着对面那艘画着虎头的船。王皓从后舱窜出来,手里拎着根铁棍,扫了一眼四周,脚步没停,直奔右舷去了。
李治良缩在后舱门右边的角落里,背死死贴着舱壁,怀里抱着那个木箱,胳膊肘卡在箱角,手指抠得发白。他整个人都在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刚才那一阵枪响、刀砍、人掉进水里的扑通声,全撞在他耳朵里,像锤子砸核桃。他不敢看外面,可又不能闭眼,生怕一眨眼,就有人摸进来抢东西。
箱子是深褐色的,边角包着铜皮,锁扣有点锈,但还能咬住。这是他亲手锁上的,钥匙就在裤兜里,被他右手一直攥着,汗都湿透了。他记得自己配了把备用的,藏在鞋垫底下,可现在想不起来有没有穿那双鞋。脑子里乱得很,一会儿是雷淞然开枪的画面,一会儿是王皓说“谁拿到它,谁就得拿命换”的声音。
他牙关打颤,咯咯作响,想忍也忍不住。嘴唇干裂,舔一下更疼。衣服被风吹得贴在背上,又凉又黏。他动不了,也不敢动。只要他一松手,箱子要是丢了,他们这一路算什么?从山沟里走出来,被人追,被枪指着,连饭都吃不上一口热的,就为了这个。
他想起那天在野地里捡到木匣子,雷淞然拍着手跳起来:“哥!咱发财了!”他当时吓得赶紧捂住弟弟的嘴,怕招来野狼。后来打开一看,里面一支金凤钗,还有一张图。他不懂,只觉得这东西不该在他们手里。可王皓接过来看完,脸色变了,说这不是普通的图,是能要人命的东西。
现在他信了。
外面脚步声来回跑,合文俊在桅杆上喊了句什么,听不清。张驰的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又捡起来。李治良知道他们在防着敌人再冲上来,但他顾不上看。他的全部力气都在手上,在胳膊上,在胸口压着箱子的那股劲儿上。他怕得要死,真的怕。他不想在这儿,他想回山沟,想守着那群羊,想喝一碗没盐的野菜汤。
可他知道不能走。
箱子一丢,所有人都得完。
王皓忽然从舱门口经过,脚步一顿,低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短,但李治良感觉像被钉住了。王皓没说话,只是嘴唇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守住。”
然后他就走了,靴子踩在甲板上咚咚响。
李治良喉咙一紧,想应一声“好”,可嗓子像被堵住,发不出音。他只能抬头,看着王皓的背影消失在舱口拐角。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躲,是在守。他不是那个一吓就哭的李治良了,他是拿着钥匙的人,是最后一道门。
他把箱子又往怀里搂了搂,多使了点力,像是要把自己嵌进去。指甲缝里塞进了木屑,疼,但他没松。额头抵着舱壁,冰凉的铁皮贴着皮肤,让他清醒一点。他闭了下眼,脑子里闪过雷淞然小时候掏兔子洞的样子,灰头土脸地爬出来,笑着说:“哥你放心,弟弟靠谱。”
现在轮到他靠谱了。
外面传来几声闷响,不知道是炮还是枪,震得船身晃了一下。李治良身体跟着一抖,脚趾头在鞋里蜷紧。他睁开眼,盯着箱锁。锁扣有点歪,可能是刚才撞的。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掰了掰,咔哒一声,重新咬合。还好,没坏。
他摸了摸裤兜里的钥匙,还在。又伸手探进衣领,摸到脖子上挂着的半块玉片——那是娘留下的,碎的,另一半在雷淞然那儿。他没戴过几次,今天早上雷淞然非给他戴上,说:“哥,护身符,挡灾的。”
他不信这些,但现在他愿意信。
风更大了,吹得舱门吱呀响。他抬头看了一眼门缝,外面黑乎乎的,看不清人影。他不敢挪位置,哪怕一寸都不行。万一有人从后舱摸进来,他得第一时间发现。他把左脚往前移了半步,踩住箱底,防止被人拖走。右腿太僵,动一下就抽筋,他没管。
他听见雷淞然在左边咳嗽了一声,声音哑。接着是史策的脚步,慢,稳,走到驾驶舱边上停住。她没看他,但他知道她在。她那种人,不会管一个发抖的窝囊废,可她也没让他滚开。这就够了。
他想起王皓说过,这张图要是落到马旭东或者日本人手里,不止他们几个活不成,整个村子都得遭殃。那时候他还不信,觉得说得太吓人。现在他信了。敌船上那些人,眼睛红的,手里拿着刀往上爬,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这个箱子。他们不要活口,只要东西。
他不能让他们得逞。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胸口憋着的那股气松了一点。手还是抖,但没刚才那么厉害了。他把脸侧过去一点,耳朵贴着舱壁,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多了,人声杂了,好像在准备什么。他不敢抬头看,可他知道战斗还没完。
他低头看着箱子,轻声说:“我不怕。”
其实他怕。怕得想尿裤子,怕得想喊娘,怕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可他说了这句话,就像给自己立了个誓。他不能跑,不能叫,不能松手。他是李治良,山东山沟放羊的,二十四五了没娶上媳妇,穷得叮当响,可他有兄弟,有朋友,有该做的事。
箱子在他怀里,稳稳的。
他把下巴搁在箱角上,眼睛盯着舱门方向。只要门一动,他就知道。他不怕死,他怕死得没用。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浑身一紧,手猛地攥住钥匙。脚步停在舱门外,静了几秒,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是有人靠在门上喘气。
他屏住呼吸。
门把手动了一下。
他抬起右腿,顶住箱底,左手握紧斧头,指节发白。
门没开。
外面那人咳了两声,走开了。
李治良松了半口气,可手没松。他知道刚才那一下不是试探,是真有人想进来。他不能大意。他把箱子往墙角又塞了塞,让自己缩得更紧。膝盖顶着箱盖,形成一道防线。他现在不是在躲,是在守阵地。
他想起雷淞然昨天晚上说的话:“哥,等咱们找到宝藏,我请你去汉口吃西餐,听说那玩意儿用刀叉,还得系领带。”他当时笑骂:“领带勒不死你?”可现在想想,要是真有那一天,他想试试。
所以他不能死。
箱子也不能丢。
他抬起手,抹了把脸,全是汗。头发贴在额头上,痒,但他没空抓。他重新把双手环回箱子,像抱孩子那样搂紧。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难看,脸白得像纸,眼睛瞪着,嘴里还在打颤。可没人笑话他。这时候,谁都不是英雄,谁都在熬。
他只是熬得最狠的那个。
远处又传来一声炮响,比刚才近。船身猛地一震,他整个人被甩了一下,后脑勺磕在舱壁上,嗡的一声。他咬牙撑住,箱子没撒手。他喘着气,耳朵里轰鸣,可他还清醒。
他睁开眼,看着箱锁。
锁没开。
他还活着。
他动了动手指,确认钥匙还在。
外面脚步声又起,这次是王皓回来了。他站在舱口,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点了点头。
李治良也点头,很小,但做了。
他知道,自己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