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晒得人头皮发麻,李治良觉得脑袋像被铁锅扣住,闷得喘不上气。他脚下一软,膝盖一弯,整个人跌坐在巷口那张小板凳上。树影斜着铺在青石板上,不宽,刚够盖住他半个身子。他没力气再走,也没脸说累。
刚才雷淞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急,但没骂他。王天放还举着枪,站得笔直,像根钉子扎在地上。史策袖子里的算盘响了一下,轻得几乎听不见。这些人没停下,可他知道,自己慢了。
汗从额角往下淌,顺着脖颈流进衣领,衣服早就湿透,贴在背上又黏又烫。他抬起胳膊用袖子猛擦脸,布料粗糙,蹭得皮肤发红。擦完一看,袖口黑了一圈,全是泥和灰。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节发白,还在抖。
这手昨天晚上还死死抱着箱子。炮声一响,他尿了裤子,裤子湿漉漉地贴着腿,臊得他不敢抬头。可箱子没松。敌人往上爬的时候,他在后舱门里缩成一团,牙齿打颤,耳朵嗡嗡响,可手一直抓着箱角,钥匙攥在掌心,都抠进肉里了。
他不是没做事。
他只是……太怕了。
小时候放羊,山沟里刮大风,羊群乱跑,他追到半山腰摔了一跤,膝盖破了,血混着泥往下流。他哭着喊表弟,雷淞然赶来一脚踹他屁股:“哭啥!羊都跑了!”他咬牙爬起来,把最后一只惊羊拽回圈里。那时候他也怕,可活儿还得干。
现在也一样。
他盯着巷子深处,阳光照在对面墙上,反光刺眼。雷淞然站在队伍中间,手插在袖子里,肩膀绷着。王皓往前半步,洛阳铲背在肩上,没说话。史策扶了下墨镜,手指搭在算盘边上。
他们都在等一个动作——是冲进去,还是撤?
可他坐在这儿,像个废物。
心里有个声音说:你连热都扛不住,还谈什么护图?人家拼死拼活,你就只会抖?
另一个声音顶回去:那你咋不说,昨儿船上炮弹炸的时候,你没扔箱子?你尿裤子了,可你没逃!
那一瞬间,胸口像被锤子砸了一下。
是啊,他没逃。
他胆小,怕黑怕枪怕人多,听见炮响就想钻地缝。可从山东山沟走到这儿,一步没少走。吃馊饭、睡船底、躲追兵,他没拖着别人跑,是他被人拉着走。可他也一直跟着。
他慢慢松开拳头,掌心全是汗,钥匙印了个深坑。
“就歇这一会儿。”他对自己说,“过了这棵树,我走得慢,但我不停。”
他抬手又抹了把脸,这次没用袖子,直接用手背蹭。汗太多了,抹完还是湿的。他低头看那双千层底布鞋,鞋尖开了线,露出一撮草绳。这鞋是娘纳的,走了八百里路,还没散。
他忽然想起昨晚雷淞然说的话:“哥,咱捡的这玩意儿要是真能换钱,我给你修座大坟,让娘睡得踏实。”
他说这话时咧着嘴笑,脸上沾着芝麻酱。
李治良鼻子一酸。
娘一辈子没享过福,临走前就惦记两件事:一是他娶上媳妇,二是别饿着肚子。结果他二十五了,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天天喝野菜汤。可他知道,娘要的不是他发财,是活着,好好活着。
现在他活着,还守着一张图。
这张图能不能换钱不知道,但他知道,有人要抢。码头上灰衣男盯他们,船上炮火追击,现在这巷子里坐着个人摇扇子,谁知道是不是冲他们来的?
他不能倒。
他不一定非得冲第一个,也不一定能挥刀砍人,可他得站着。
他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腿还是软,但撑住了。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把钥匙塞回贴身口袋,又按了按胸口——布包还在,图册在里面。
他往前挪了一步,跟上队伍。
雷淞然回头看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李治良摇了摇头,意思是:没事,我能走。
王天放依旧举着枪,没回头,但肩膀微微松了一点。
史策往前半步,低声说:“那人不动。”
王皓盯着树荫下的板凳,手里铲子轻轻转了个方向。
李治良站在队伍末尾,呼吸还重,汗还在流,可他挺直了背。
他不怕热了。
他怕的是自己趴下后再也起不来。
巷子里静得很,连蝉都不叫。树影一点点往墙根缩,阳光移过来,照在他左脚上。鞋面立刻发烫,草绳开始冒烟味。
他没动。
对面那人还在摇扇子,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五官。扇子是竹骨的,摇得不快,一下一下,像在等人。
王天放枪口没偏。
突然,那人抬起左手,把扇子搁在膝盖上,右手慢慢伸进怀里。
李治良心跳猛地撞了一下。
王皓低喝:“别动!”
那人手指刚碰到衣襟,动作停住。
巷口风停了。
李治良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短短一截,不像平时那么哆嗦。他攥紧拳头,这一次,手没抖。
那人缓缓抽出一张纸,摊开放在腿上。
是张报纸。
头版标题写着:《汉口昨夜大火,三栋洋房焚毁》。
李治良松了口气,差点笑出来。
原来是看新闻的。
可笑不出来。
因为那人翻页时,袖口滑下来一截,露出手腕内侧一道疤——横着的,像是刀割的,老伤。
李治良记得这种疤。
去年村里杀猪,屠夫手一滑,刀口就是这样的。
但这人不是屠夫。
他是等人的。
而且,他知道他们会来。
李治良喉咙发干,想喊,可声音卡住。
王皓已经迈步向前,铲子横在身前。
雷淞然摸出了短棍。
史策算盘滑到掌心。
王天放枪口稳稳压着那人胸口。
李治良站在最后,抬起脚,踩进了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