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未化,邺城的风里带着锋利的寒意。
太子府东堂灯火通明,门外侍卫三重,连曹家的禁军都被悄然调来执戍,显见此会非同寻常。
当最后一声铜钟响起,曹昂端坐主位,向众人抬手:
“诸位——今日召来,是议伐吴。”
殿中一瞬寂静。
郭嘉、司马懿、贾诩、荀攸、钟繇等人均在列,这样的阵容,已近曹操当年的丞相府班底。
司马懿率先上前一步,目光沉定:
“殿下既允臣昨夜之策,臣便先陈其纲目。”
曹昂轻点头,示意他开口。
司马懿双手背后,语气沉稳有力:
“伐吴有三道。”
其一:‘震江’之策。
“我军不急攻,只在淮南广设屯田,整军经武,明修‘伐吴’之道,让江东震惧。”
“孙权素疑魏国,但未必敢首先挑衅。一旦其误判形势,出兵北上,则我军半渡击之。”
郭嘉轻轻点头:“此为诱敌之策,极妙。”
其二:‘断粮’之策。
“江东所恃,不过富庶三郡与荆州商道。”
“殿下既已整肃荆州,只需遣将入武昌、鄂东一带,断其水道,则孙权粮道受制,不战自乱。”
荀攸插言:“此策虽稳,但需时月。”
司马懿一笑:“正因需时,方能胜之。”
其三:‘火攻’之策。
“江东地形皆依水军,而东南风常逆,我军若出三江口,可令徐晃、张辽断江而上,引孙权全军出战。”
“敌舟多,我军少,但可借风纵火。”
殿中微微一动。
“东南风若起,江东十万战舰,不过一堆枯柴。”
郭嘉看了他一眼,第一次露出欣赏意味:
“仲达……果真大才。”
司马懿拱手:“请殿下择其一。”
郭嘉却没有立刻赞同,他缓缓起身,披着白狐裘,咳了两声,笑道:
“仲达之策,皆可行。”
“但——不可在此时行。”
曹昂眉头一动。
郭嘉拿起桌边酒杯:“江东虽强,但尚未与我为敌。殿下此时伐吴,于大魏而言,是求功;于天下而言,却是好战。”
他抬眼,目光极锋利:“此举,会损殿下之名。”
司马懿反驳:
“若名比国更重要,那么天下何时可定?”
郭嘉轻轻摇头:“名就是国。”
“天子年轻,臣子强盛,此时殿下一旦大胜,反使洛阳生惧。”
“仲达,你是为大魏计。
我……是为殿下安稳计。”
一语戳穿所有深意。
堂内气氛一下紧绷。
司马懿微微冷笑,算是承认郭嘉看透了他的谋意。
贾诩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若论谋国,仲达之言甚善;若论保身,奉孝之言极妙。”
“可天下之大,不可尽由保身。”
他抬眼看曹昂:
“殿下,荆州虽归魏,但未服;江东虽不动,但未屈;益州虽不乱,但未稳。”
“天下三角之势,若殿下不出手,总有一角会提前动。”
曹昂闭了闭眼。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面对“全天下的格局”摆在眼前——
每一角,都有可能因他的迟疑而变天。
钟繇皱眉:
“伐吴必耗巨资。春耕将至,河东、并州才刚补足粮草,殿下若轻举妄动,恐伤民力。”
荀攸也点头:
“我军虽强,但长江天险未易越。若孙权不战,我军反陷困境。”
司马懿冷声:
“吴人刚吞皖城,又挑衅合肥,他们不会久安。”
郭嘉反击:
“若吴人只想试探呢?殿下一战不胜,名声反为所累。”
贾诩摇扇轻叹:
“天下大势,一退或毁,一进或成,迟疑太久亦非善策。”
钟繇皱眉:“我朝百姓经年未歇,难承再战。”
殿中声音此起彼伏,如各方战鼓齐鸣。
唯有曹昂——始终未言。
直到所有人都停下,看向他。
曹昂缓缓起身,背对众人,望向窗外的雪夜。
他想起父亲年轻时横刀天下的模样;想起皇帝对曹家的忌惮;
也想起自己一路走来收拢荆州、安抚朝局的艰难。
他终于开口:
“孤不急于伐吴。”
司马懿眼神一怔。
郭嘉微松一口气。
但下一句——让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
“江东不可放任。”
曹昂转身,眼神坚毅:
“孤意——”
“先以震江削其气,再以断粮伤其力,最后以火攻取其势。”
“伐吴非不可,
但需步步为营。”
司马懿目光亮起:“殿下之意,是三策全取?”
曹昂点头:
“吴人不动,我震之;吴人若动,我断之;吴人困,我攻之。”
他环视众臣:
“此战——非为功名,
乃为定天下。”
最后,他平静地坐回主位,语气沉稳如山:
“仲达,你拟震江之策。
奉孝,你拟安民之策。
文和,你拟荆州联络之策。
伯符,你拟粮道之策。”
“孤要——”
“先逼江东于势,而不是先逼自己于险。”
群臣齐声:
“诺!”
太子府议事厅的烛火越烧越旺,灯影在帛图上摇晃,仿佛江水本身也在微微颤动。
曹昂坐在主位,没有再言语,但所有人都知道——
真正的谋划才刚刚开始。
司马懿先起身,摊开手中的折扇,将一幅江淮地图缓缓展开。
“殿下既定三策并行,臣便先议第一策——震江。”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震江者,非真打江东,乃使江东以为我必打。”
他伸指在淮水沿岸点下四个位置:
寿春、淮南、阴陵、六安。
“臣请在四地增屯田八万户,调兵六万人,以屯田为名,实为演兵。”
荀攸皱眉:“如此声势,孙权必以我等准备大举进攻。”
司马懿一笑:“正是要他怕。”
众人静了静。
司马懿继续:“孙权最顾忌者有二:其一江东大族,其二长江天险。一旦他以为魏国必来犯,必会强行压榨江东士族,加征兵粮。”
贾诩眼睛一亮:“逼其民怨。”
“不错。”司马懿敛扇,“逼民怨而后,其内部自乱。此‘震江’之意也。”
郭嘉侧目看他:“仲达,你这一套……颇有些像我。”
司马懿谦逊一礼,却笑意深藏不露。
贾诩慢慢站起,手里拿着的不是地图,而是几块小木筹。
他把木筹轻轻摆成一条从荆州通往江东的路线。
“江东富,但富在水道。若水断……则江东之富,半失。”
他指在三个地方:
武昌、鄂城、巴陵。
“此三处若设巡军、水寨,虽不封锁江道,却可令江东之粮船日夜不得安行。”
荀攸问:
“却要多少兵?”
“越少越好。”贾诩笑得像一只深山老狐狸。
“兵多,会逼孙权提前反击;兵少,反使孙权不敢动。”
司马懿挑眉:“文和此计……杀人不见血。”
贾诩摇着羽扇:
“江东粮道被我轻轻掐住,只需三月,江东军心便会先乱。”
曹昂点头:“此策可行。”
贾诩起身,又指向南郡:
“更妙者,殿下已握荆州,荆州一动,江东必乱——殿下若愿,可用荆州士族制其大族。”
郭嘉轻叹:“文和一手可令江东自碎。”
郭嘉起身时仍在轻咳,但眼里神采逼人。
他在长江三江口处点下红墨:
“火攻之机,不过东南风三日。”
他指向地图外的天空:
“殿下可命钦天监测风向,一旦风起,水师立刻南下。”
钟繇忧虑:“火攻需天时,若无风?”
郭嘉轻轻笑:
“风没有,我们便不要火;风来了,江东便没有江东。”
他继续补充:
“徐晃、张辽、乐进皆谙于水战,却非江东上将对手,所以——”
他忽然指向荆州:
“殿下应当选荆州兵为先锋。”
曹昂一怔:“为何?”
“荆州士族在江东享有旧恩。荆州兵一出,江东必震:不知魏军指向何处,不敢轻进。”
郭嘉把手放在水军图上:
“火攻,不是用来灭江东的。”
“是用来让江东……害怕的。”
司马懿赞许:“奉孝之策,真制人之心。”
荀攸声音平稳:
“殿下欲伐吴,无论早晚,需安民为本。”
他递上三卷奏牍:
其一:开春不征丁,以屯田补兵;
其二:严禁地方加派;
其三:赈贫抚孤。
钟繇大为赞赏:
“若民不怨,大军才可久战。”
郭嘉点头:“殿下此战若能无损声望,天下自然归心。”
钟繇深深行礼:“殿下,伐吴之事……不得惊扰天子。”
曹昂抬眼:“先生之意?”
“陛下年轻,曹相退隐,殿下若大举动兵,陛下必生忧。”
他提出三策:
奏请皇帝派使者督战,使其名为参军。
——如此,皇帝敢怀疑,也因为“有参与”而不敢反对。
遣曹植留洛阳。
——让皇帝心有所托。伐吴之名,必称‘息边患’,不能称‘开疆阔土’。
郭嘉扬眉:“钟公稳重如山。”
司马懿却淡淡说:“稳重也会失机。”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火花暗生。
曹昂看在眼里,却感到一种奇妙的安全感——这就是魏国最强幕僚的力量。
他起身,缓缓走向地图前。江东、荆州、洛阳、邺城、长江水线在烛火下闪烁。
他长吸一口气:
“大魏之战,当稳步而行。”
他将三根木筹分别放在:
淮南、武昌、三江口。
正是“震江、断粮、火攻”三策之要地。
曹昂转身,目光沉定:
“——孤意已决。”
“江东不犯我,我不急战;
江东一犯我,我必一举灭之。”
“从今日起,三策并行准备。”
“但不轻动兵。”
众谋士齐声:
“诺!”
建安二十五年三月,淮南的春风带着湿润的青草味。
寿春以北,十余里外的平原上忽然竖起了一排排白木军旗,旗上墨绘“魏”字,猎猎生风。地面上旌幕林立,营盘成片,仿佛一夜之间,河淮大地多出了一个巨大的军城。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并非真正的战场。
这是司马懿为太子曹昂设计的第一步——震江大演兵。
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
司马懿策马沿营地缓缓而行,披风在风中卷起,逐一观察鼓台、望楼、弩台的布置。
徐晃抱拳道:“仲达,此处营中不过五千兵,竟布得如五万之势,怕江东探子一见便吓破胆。”
司马懿却淡淡摇扇:
“探子怕不怕不重要。”
他微微侧头:
“重要的是——
让孙权也怕。”
他指向营外远处:
“你以为只有江东的探子会来?洛阳、荆州,甚至关中,也会有人想看看太子殿下的兵力。”
徐晃愣了一下:“仲达这是……连朝廷内部的探子都算进去了?”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目光冷静:
“震江,本就不是只震江东。”
徐晃顿悟,心底发寒。
此时,营外突然传来阵阵号角。
一支队伍从寿春城门缓缓开出,铁甲反射着晨光,威仪森然。
江东探子藏在树林间,额上渗出汗来:
“那是……魏军骑兵?!”
然而司马懿在营中看到这一幕,却对身后的主簿低声道:
“记下此刻时间,让木甲队出发。”
主簿躬身:“诺!”
不多时,另一队身披铁甲的“士兵”从另一道营门走出,步伐齐整,铠甲叮当作响——
但若仔细看,会发现他们的护胸板略显僵硬。
因为那根本不是铁甲,而是 木板贴铁皮。
探子却看不出。
树林中的江东探子惊声道:
“魏兵怎会有如此多骑步?!他们……难道真要北上十万人压境?!”
同伴死死摇着头:“不可能,他们不过刚与南中交战,哪来如此多兵力?”
探子抬起颤抖的望远镜:“可我看到的……分明如此。”
——司马懿要的,就是让他们亲眼看到。
午时,司马懿传召曹彰。
“子文,今日之演兵,由你点将。”
曹彰银甲映光,豪气冲天:
“好!我最爱这种震慑人的大场面。”
司马懿却伸手压住他:
“不可真动杀机。
你要记住——今日非战,而是戏。”
曹彰咧嘴笑:“仲达放心,我懂得分寸。”
不多时,鼓声擂响,演兵开始。
只见曹彰策马冲阵,黄须在风中飞扬,长戟挥动间,三排盾兵如潮浪般分合:
“左军——开锋!
右军——抬盾!
弓弩——备箭!”
他的嗓音在平原上震散飞鸟。
树林中探子看得腿软:
“这、这简直要压垮江东!”
然而司马懿背手而立,嘴角却微微扬起。
“子文的武勇,可让探子心惊;
但更让探子害怕的……是‘魏军整齐得不像演兵’。”
徐晃苦笑:“我们这怕是连真打都比不过这声势。”
司马懿挥扇:“声势大,才能省兵。”
黄昏时分,司马懿将密使召来。
他递给密使一卷军报:
“你将此报……‘假装不经意’地遗落在寿春驿站。”
密使接过军报,心中惊讶:
“此……此分明是殿下将于秋后大举伐吴的计划!”
司马懿淡淡道:
“你且仔细看最后一栏。”
密使一读——
最后一栏竟写着——
‘若江东对淮南无异动,则兵不南下。’
也就是说:
魏国之声势若吓住江东,兵根本不会动。
密使顿悟,额角出汗:
“仲达……此计可令江东昼夜不安,却不会真正开战!”
司马懿微微点头:
“能不战而屈人兵……何必动刀兵。”
三日后,这份“遗落”的假军报,被江东探子送到了吴郡。
孙权夜里看着密报,脸色阴晴不定。
“魏国……竟集十万大军……要攻我江东?!”
鲁肃却冷静:
“主公,魏军强弩之末,未必真南下。但这声势……不得不防。”
张昭皱眉:
“若此报为真,我江东岂能抵挡?”
吕蒙眼神锐利:
“哪怕虞翻说此为假,我也必须当真。”
孙权捏紧文书,指关节泛白:
“曹昂……这是要逼我走险路啊。”
江东军心大震。
吴郡、会稽、丹阳诸郡纷纷上奏:
“乞主公增兵备战!”
短短三日,江东粮价暴涨,商旅不安,市井百姓惶惶。
这正是司马懿想要的效果。
夜宴散去,司马懿独自回到书房,烛火静静摇晃。
他摊开江东情报,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
“震江之策,已成。”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曹昂立在门口,目光沉静:
“仲达,你这一招,到底是给江东看的,还是给洛阳看的?”
司马懿行礼,但语气坦然:
“江东与洛阳……
皆须震。”
曹昂凝视他片刻,忽然一笑:
“好。接下来轮到断粮、火攻。”
烛火映照两人影子,像两柄相交的兵刃——
稳健与锋锐,并肩而立。
大魏真正的战局……
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