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红色光点正在决绝地远离。
陈默站在指挥中心主控台前,身体的每块肌肉都绷到了极限。他死死盯着那个代表苏清雪的光点,看着它划出那道与黑塔完全相反的弧线,朝着K布下的死亡坐标笔直扎去。胸口怀表的搏动又急又重,撞得他肋骨生疼,仿佛那颗机械心脏预感到了什么,正在发出最后凄厉的警报。
倒计时在屏幕角落冰冷跳动:28:03。
“陈总,”林薇的声音哑得厉害,“‘疾风’航向已锁定。按当前速度,二十三分钟后将进入‘方舟号’绝对防御圈。一旦进入……我们所有的远程支援手段都会失效。”
陈默没有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刚刚接通、沙沙作响的专属加密频道上。
背景音是引擎撕裂空气的尖啸,以及风暴捶打舱壁的闷响——苏清雪正在强行穿越极地最狂暴的气旋区。
“陈默?”她的声音传来,带着强行压下的喘息,还有一丝……视死如归的平静。
“掉头。”陈默开口,声音冷硬得像南极的石头,“现在,立刻,掉头回黑塔航线。这是最终指令。”
频道里安静了两秒,只有风暴的咆哮。
“你知道不可能的。”苏清雪的声音轻了下来,那底下深藏的疲惫和某种更沉重的东西浮了上来,“倒计时只有二十八分钟了。飞到黑塔就要二十五分钟,破解数据库的时间呢?我们没时间赌那个‘可能’。”
“所以就更不能去送死!”陈默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边缘,金属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是陷阱!赤裸裸的陷阱!K摆出那些人质,就是要逼你做这个选择!你去了就是自投罗网!他会用他们继续逼你,逼你交出怀表,逼你交出你自己!然后呢?用你去填他的‘缘灭炮’,用你的命去完成他那个该死的‘方舟计划’!到那时候,死的就不仅仅是这五十七个人!是成千上万!是所有我们想保护的人!周锐的牺牲,王工的牺牲,之前所有人的血……就全都白流了!”
他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移动的光点,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驾驶舱里她苍白的脸和决绝的眼神。
“毁了黑塔,才可能从根源上废掉那门炮!这才是唯一正确的路!”陈默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发颤,“我们必须继续原计划!必须!”
“正确?”苏清雪重复这个词,声音里陡然迸发出一股尖锐的、压抑已久的疼痛,“陈默,什么是正确?前世我选了‘正确’——我接了财团的紧急会议通知,没接你最后那通电话!我站在你葬礼最外围,没掉一滴眼泪,因为那‘正确’!我告诉自己大局为重,感情用事会毁了一切!结果呢?”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不是害怕,是某种积压了两辈子的悔恨和愤怒终于决堤:“结果我用往后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后悔!我闭上眼睛就是你坠崖前可能想跟我说的话!我睁开眼睛就是那个冷冰冰的、没有你的世界!‘正确’的路让我永远失去了你!这次你告诉我,重活一次,我们是为了变得更‘正确’,还是为了更他妈‘像个人’?!”
“所以你的‘像个人’就是去送死?!”陈默被她的质问彻底点燃,一直强行压制的恐惧和愤怒轰然炸开,“就是又要像前世一样,自作主张,把我排除在你的计划之外,然后留我一个人在这个鬼世界里,看着你消失却他妈什么都做不了?!苏清雪,你的良心就是让我再经历一次那种滋味吗?!”
频道里只剩电流的嘶嘶声和背景狂暴的风噪。
指挥中心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老猫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铁砧双目赤红,盯着屏幕上母亲惊恐的脸,身体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
漫长的几秒后,苏清雪的声音再次传来,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平静。
“对。”她说,一个字,重若千钧,“我就是自作主张。因为前世我‘懂事’了一次,就永远失去了你。这次……这次我宁可你恨我,骂我蠢,骂我感情用事,我也要选这条我晚上能闭上眼睛、不会做噩梦的路。”
她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在频道里异常清晰:“陈默,那是五十七条命。是老猫会举着蜡笔画喊‘爸爸好厉害’的女儿,是铁砧攒了三年钱终于接来城里想让她享福的母亲,是山鹰每次出任务前都会摸着肚子傻笑的未出生的孩子……”
她的声音忽然哽了一下,再开口时,带着一种心碎的温柔:
“你还记得……我们书房抽屉最底层,那张没画完的婴儿房设计图吗?角落里,我拿铅笔涂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老猫女儿送我那幅画上……太阳画得一模一样。”
她停顿了,仿佛用尽力气才说出下一句:“我没办法看着那样的太阳,被她爸爸从记忆里生生挖走。哪怕代价是……我们蓝图里那个有阳光、有孩子的家,可能永远也筑不起来了。陈默,这次我选他们。”
陈默闭上眼。
眼前闪过书房抽屉里那张泛黄的草图,角落里那个笨拙的太阳。闪过老猫提起女儿画画时发亮的眼睛,闪过铁砧说起母亲时朴实的笑容,闪过年鹰摸着妻子微隆小腹时那小心翼翼的幸福……
这些鲜活的、温暖的、具体的瞬间,此刻都成了压在他心脏上、沉得让他无法呼吸的巨石。
前世冰冷的葬礼,模糊疏离的身影,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绝和恨意……原来那不是她的冷漠。那是她选择“正确”之后,必须独自吞下的苦果。
她已经在那个选择里,失去过他一次了。
“……清雪。”陈默再开口时,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像退潮般消失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痛楚,“你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知道。”
“K不会守信。他一定会用尽手段逼你就范。”
“知道。”
“你可能救不了他们,还会把自己彻底赔进去。”
“知道。”
陈默缓缓吐出一口气。胸腔里的怀表搏动得又沉又缓,仿佛预感到分离在即。
“所以,”他听到自己用异常平静的声音问,“你的目标,不只是试着救人,对吗?”
频道那头,苏清雪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笑了一声。
“我要亲手,”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杀意,“关掉那门炮。或者,毁了它。彻底地。”
陈默沉默。
他看着屏幕上的光点和旁边跳动的倒计时——25:31。
时间像沙漏里的沙,无情地流走。
“陈默,”苏清雪的声音再次传来,轻得像羽毛,却带着诀别的重量,“如果……如果我这次……”
“没有如果!”
陈默厉声打断她,那声音里的暴怒和近乎绝望的恐惧,让指挥中心的空气都为之一震。
“苏清雪,你答应过我。”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血肉里挤出来的,“在数据舱外,暴风雪里,你答应过我,要一起看到结局。你亲口说的。你想食言吗?”
通讯那头是长久的、令人心慌的沉默。
只有风暴的怒吼和引擎的轰鸣,透过频道,模糊地传来。
然后,他听到了。
在那一片嘈杂狂暴的背景音中,他异常清晰地听到了——她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短促,轻微,却奇异地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温柔和平静。
“嗯。”她说,声音轻得仿佛耳语,“一起。”
嗞——
通讯被主动切断。
这一次,陈默没有在原地僵立。通讯中断的几乎同一瞬间,他霍然转身,面向指挥中心里所有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脸上所有的情绪——愤怒、恐惧、挣扎、痛苦——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坚硬的、如同万年冻土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林薇,”他的声音恢复了金属般的质感,平稳,清晰,不容置疑,“黑塔外围防御薄弱点分析,最终坐标。”
林薇一个激灵,立刻调出屏幕:“东侧冰裂隙下方,坐标已同步!理论突破窗口期只有四十七秒,需精准时控!”
“告诉突击一队,”陈默目光扫过作战地图,“按‘雪崩’方案执行。四十七秒窗口期内,我要他们撕开那道口子,建立临时桥头堡。不计伤亡。”
“是!”
“周锐,”他转向另一边,“‘缘灭炮’外部干扰装置,最终状态。”
周锐满头大汗,盯着屏幕上最后一段跳动的代码:“理论模型验证完成!但陈总……要生效,装置必须贴近炮体能量核心一百米内!而‘方舟号’甲板到核心舱,至少有六道自动防御闸门!常规潜入根本不可能在倒计时内完成!”
陈默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所以不用常规潜入。用‘蜂鸟’。”
周锐瞳孔骤缩:“‘蜂鸟’方案?!那需要一架超轻型隐形滑翔机,在‘方舟号’雷达扫描的千分之三秒盲区切入,实施无伞低空坠降!”他的声音发干,“飞行员在切入瞬间将承受超过9个G的过载,即使成功,着陆冲击也…也相当于从六层楼高度直接摔在钢板上。生存率……低于百分之五!”
“我知道。”陈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告诉‘刀锋’小队,自愿报名。人选定下后,立刻进行神经链接和滑翔模拟。倒计时二十分钟整,也就是‘疾风’预计进入防御圈前三分钟,全球同步发动总攻时,执行‘蜂鸟’空投。”
周瑞的嘴唇动了动,看着陈默那双深不见底、仿佛已将一切情感冰封的眼睛,最终重重点头:“明白!立刻准备!”
陈默最后看向老猫和铁砧。
两个汉子早已站得笔直,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悲壮的光芒。
“营救任务,优先级调整。”陈默的声音很沉,“在保证‘干扰装置’成功部署并激活的前提下,全力解救人质。如果……如果两者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他停顿了一瞬,目光扫过屏幕上那鲜红的倒计时——23:58,“以摧毁‘缘灭炮’为最优先。这是命令。”
老猫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他死死咬着后槽牙,额头上血管突突狂跳,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遵命。”
铁砧闭上眼,两行泪水滚落,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死士般的决绝:“保证完成任务!”
“行动时间,”陈默看向主屏幕,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划过,全球作战地图上,无数光点和箭头开始按照新的、更为激进的指令重新部署、调整,“倒计时二十分钟整。所有单位,按‘破晓-终局’修订案,同步发动。告诉所有人——”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合金穹顶和呼啸的暴风雪。
“这不是放弃,是分兵。”
“苏清雪去关掉那门炮的开关。”
“而我们的任务,”他握紧了掌心那枚滚烫的、搏动着的怀表,“是去拔掉它的电源,砸烂它的反应堆,让那东西永远变成一堆废铁。”
指挥中心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氛,似乎被这几句冰冷而铿锵的话撕开了一道口子。悲壮之中,滋生出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
“倒计时十九分十五秒。”林薇盯着屏幕,声音干涩地报时。
陈默坐回主控台前,不再说话。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过各个分屏上流淌的数据、跳动的进度条。他的手指偶尔在键盘上敲击,下达一些细微到毫秒的调整指令,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沉默地看着。
看着那个代表苏清雪的红色光点,一点点逼近死亡的坐标。
看着屏幕上鲜红的数字,无情地吞噬时间。
看着怀表表壳下,那缕微弱却始终顽强跳动着的银蓝光芒。
他知道,她最后那声“嗯,一起”,并不是承诺她会活着回来。
她承诺的,是无论生死,他们的意志都将指向同一个目标。
这就够了。
他不会让她独自面对。
至少,不会让她白白牺牲。
“倒计时十八分钟整。”林薇的声音再次响起。
全球作战地图上,所有光点几乎同时完成了最终定位,箭头蓄势待发。
陈默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总攻的扳机,已经扣下。
就在他准备下达最后确认指令的前一秒——
主屏幕的一角,代表“疾风”的绿色生命信号与稳定的白色航迹线,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那片区域被一片疯狂扩散的、雪花般的灰色噪点覆盖!
“陈总!!!”林薇的尖叫声骤然撕裂了指挥中心紧绷的寂静,“‘疾风’的顶级加密信道信号……被未知高强度定向脉冲集束强行击穿了!我们失去了苏总的实时生命体征与精确定位!信号完全丢失!”
刹那间,陈默感觉全身血液倒流,四肢冰冷。但几乎在同一瞬,一股更凛冽的寒意从脊椎窜起,强行压下了所有恐慌。他右手猛地握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尖锐的疼痛像一针强心剂,将他的意识从悬崖边拽回。
他没有去看那片刺眼的灰色,而是将目光死死钉在依旧匀速跳动的鲜红数字上——17:57。
“林薇,”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信号中断前最后坐标与惯性轨迹,十秒内给我推算结果。周锐,‘蜂鸟’计划提前至倒计时十八分整执行。通知‘刀锋’,原计划不变,目标追加:寻找并确认‘疾风’坠机点或迫降痕迹。”
指挥中心一片死寂,只有他冰冷的声音回荡。
屏幕角落,倒计时无情跳跃:
17:56
17:55
而那个本应顽强闪烁的光点,消失了。
彻底地、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暴风雪与未知的电磁迷雾之中。
分兵,已成。
而战争,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已进入最残酷的未知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