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剑从陈浔指间滑落半寸，只剩两根手指勾着剑柄。他的手臂瘫在身侧，指尖发麻，连抬起一寸的力气都没有。澹台静的手仍覆在他手背上，微凉，却有一股极细的灵力顺着血脉缓缓渗入，像春溪流过干涸的河床。
他眨了眨眼，睫毛上沾着灰土，视线终于不再模糊。
风来了，带着草木露水的气息，吹散了最后一丝血腥与焦土味。远处那片塌陷的窟口还在沉闷地轰响，巨岩接连砸落，尘浪翻滚，如同埋葬了一整个旧世。
他们活下来了。
澹台静轻轻动了动手指，没有抽开，只是将掌心贴得更紧了些。她的呼吸比刚才平稳，胸口起伏不再急促，像是终于从深水中浮出，得以喘息。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时说的话吗？”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刚刚安定下来的天地。
陈浔喉头滚动了一下，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我说……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你埋了。”
她说不出笑，也没反驳，只是指尖微微蜷了蜷，像是回应。
山风渐冷，拂过两人满是伤痕的脸。陈浔试着动了动左肩，一阵钻心的痛立刻窜上脊背，冷汗瞬间浸透内衫。他咬牙没出声，只用右手撑地，想把自己从碎石堆里推起来。
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第三次，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臂弯。
澹台静不知何时已坐起，背靠着一块倾倒的巨岩，月白裙裾撕裂多处，沾满尘泥。她双目依旧蒙着淡青绸带，神情却不再虚弱。她没说话，只是稳稳扶住他手臂，助他一点一点撑起身体。
他也顺势拉她起身。
两人摇晃了一下，终究站定。
百步之外，血魔窟的最后一道穹顶轰然坍塌，烟尘冲天而起，遮住了半边夜空。那里曾是生死战场，是阴谋中心，是他们被逼至绝境的地方。如今，它成了废墟，被乱石深埋，再无人知晓其中真相。
陈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情剑——剑身布满裂纹，刃口卷曲，剑尖甚至缺了一小块。可它还在他手里。
他没扔。
澹台静站在他身旁，脊背挺直，不再倚靠任何人。她虽未睁眼，却能感知四方气息流转。忽然，她眉头微动，抬手轻按眉心。
远处，一缕残存的血雾随风飘来，那是血魔教主死后残留的邪气，尚未彻底消散。它如蛇般蜿蜒，直朝山坡逼近，似要寻最后的宿主。
但在触及澹台静三尺之地时，那血雾猛地一顿，随即如雪遇阳，无声溃散，化作点点猩红光斑，随风飘逝。
她没动手，也没运功。
可她的存在本身，已是结界。
陈浔察觉到了异样，转头看向她。她嘴角极轻微地扬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
“你……”他顿了顿，嗓音依旧粗哑，“真的成了。”
她没否认，只轻轻点头：“传承已启，封印已解。我不是从前那个需要你护着的瞎女了。”
他说不出话，只觉胸口某处沉了十年的东西，终于松动。
十年前，他在雪夜里捡回一个昏迷的女子，以为只是行善积德。十年后，他们并肩站在这片废墟前，亲手终结了一场浩劫。他曾为她挡下无数刀剑，也曾因她怒斩强敌；她也曾以神识为引，助他破阵杀敌，更曾在生死关头，将命交予他手中。
如今，她不再是累赘，不再是软肋，而是能与他并肩而立的人。
他抬起右手，动作缓慢，指尖有些颤抖。他拂去她脸上一道尘灰，又拨开黏在她额角的一缕乱发。动作笨拙，却不容置疑。
她没有躲。
反而微微偏头，将脸颊轻轻贴进他掌心，一如当年小平安镇那间破屋中，她初醒时的那一瞬信任。
那一刻，什么都没变，什么也都变了。
他收回手，握紧了情剑。
她站直身躯，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气息沉稳如古井无波。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只是并肩站着，望着那片已被乱石掩埋的窟口，仿佛在送别一段过往。
天边泛起青灰，晨光悄然爬上山脊，照在两人身上。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陈浔忽然开口：“接下来去哪儿？”
她静默片刻，道：“你想去哪儿？”
他看着远方，山野苍茫，晨雾缭绕，天地辽阔，再无追兵，再无阴谋。
“哪儿都行。”他说，“只要还能走。”
她嘴角终于浮现一丝笑意，极淡，却真实。
就在这时，她体内灵力忽生微动，一股温润之力自丹田升起，沿经脉缓缓流转。她闭目片刻，再睁时，虽仍不见光明，但周身气韵已截然不同——清冷如月，却又蕴藏生机，像是冬尽春来，万物复苏。
她抬手，指尖轻抚过蒙眼绸带。
这绸带，曾是她失明的象征，也是她与尘世隔绝的屏障。如今，它依旧系着，但她已不再需要它来定义自己。
她是瞎的，可她看得比谁都清楚。
她是圣女，可她只想做个普通人。
陈浔看着她，忽然觉得心里很静。
十年奔逃，一朝落幕。血魔教灭，邪祟尽除，恩怨了断。他不再是那个孤苦少年，她也不再是流落人间的失明女子。他们走过深渊，踏过尸山血海，终于站在了黎明之中。
他伸手，轻轻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她没有挣脱，反而反手扣住他的掌心。
两只满是伤痕的手，紧紧相握。
风拂过山坡，吹动她的衣袖，也吹动他额前乱发。远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洒在血魔窟的废墟之上，照亮了满地碎石，也照亮了两人脚下的路。
他们还未动身，却已踏上归途。
陈浔低声道：“以后……别再一个人冲进去了。”
她侧头，似在听他说话，又似在感受他声音里的温度。
“好。”她说，“以后都跟你一起。”
他点点头，像是确认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然后，他拖着伤腿，迈出了第一步。
她跟上。
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晨光走去。
阳光落在她蒙眼的绸带上，那布料微微颤动，像是被风吹起，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轻掀动。
绸带一角，悄然松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