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址的争议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调研队伍中激起了持久的涟漪。
虽然叶凡凭借“科学”与“原则”暂时压下了表面的争执,但队伍内部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敏感和微妙。
平州的刘副市长不再轻易发表意见,但跟随叶凡和专家组的脚步更紧了,几乎是寸步不离,眼神里的审视意味也愈发浓厚。
那位被私下接触过的水文专家,在后续的讨论中虽然依旧发言,但明显更加侧重于技术细节的描述,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引发争议的价值判断。
叶凡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却并未点破。有些事,点到即止比彻底捅破更有回旋余地。
下午的行程是考察一片可能涉及移民搬迁的沿河村落。低矮的土坯房,斑驳的木船,以及在河边石头上捶打衣物的妇女,构成了一幅宁静而又脆弱的画卷。
专家们忙着走访农户,记录房屋结构、家庭人口、生计来源。
叶凡则在一处老旧的码头上,与几位抽着旱烟的老人闲聊,听着他们用浓重的乡音讲述着与这条河的世代情缘。
“这水养了我们祖祖辈辈,冷不丁说要淹了,心里头空落落的……”一位牙齿稀疏的老人喃喃道,浑浊的目光望向奔流的河水,带着难以割舍的眷恋。
叶凡默默听着,没有轻易许下任何承诺。他能做的,就是确保这些声音和诉求,能被真实、完整地记录在案,成为后续决策中必须考量的重要砝码。
就在这时,综合一处的处长再次步履匆匆地来到叶凡身边,这次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安。
他示意叶凡走到稍远些的地方,才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般汇报:
“叶主任,刚接到委里传来的消息,不是通过正式渠道,是……是一位老同事私下透露的。”
叶凡心头一凛,预感到可能有事发生:“什么事?”
“平州市政府,可能绕开了我们发改委,直接向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递交了一份紧急报告。”
处长的声音带着急促,“报告的具体内容还不清楚,但据说是强烈呼吁加快‘水资源优化配置工程’的推进速度,强调平州及下游地区面临的严峻用水形势,以及拖延可能带来的重大经济和社会风险。报告中可能还……还提及了我们在青岚调研中‘过分强调局部生态利益,忽视整体发展大局’的倾向。”
叶凡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刘副市长的“安静”果然只是表象。
正面协调未能快速达到目的,便动用了这种非程序性的“直通车”手段,试图从更高层面施加压力,甚至不惜对调研组的工作进行隐晦的指责。
这是一种典型的“跑部钱进”升级版,意图打乱既定的协调节奏,将水搅浑。
“消息可靠吗?”叶凡沉声问。
“来源可靠,但报告内容还无法确认。”处长肯定地点点头,又补充道,
“委里郑主任那边可能也收到风声了,但暂时还没有任何指示过来。”
叶凡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依旧在与专家交谈的刘副市长。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过头,与叶凡目光一触,随即露出了一个看似坦然,实则带着些许深意的笑容。
叶凡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他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挑战。下面的博弈尚可凭借规则和道理来掌控,但来自上层的压力和干预,往往更加难以招架,也更考验一个干部的定力和智慧。
“知道了。”叶凡的语气恢复了平静,“调研按原计划进行,该收集的数据,该听取的意见,一项都不能少。专家组的独立评估,必须保证不受任何干扰。”
他没有慌乱,也没有立刻采取反击行动。在这种时候,保持冷静和定力,严格按照程序和规则办事,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回应。慌乱和贸然行动,只会授人以柄。
“那我们……”处长有些迟疑。
“你立刻联系委里,通过正式渠道,了解一下是否有相关报告提交到省里。”叶凡吩咐道,
“注意方式方法,只是正常的工作询问。另外,把我们这两天调研的初步情况,特别是专家提出的生态敏感性和移民复杂性,整理一份简明扼要的简报,准备报给郑主任和领导小组。”
他要做的,不是去辩解,而是用更扎实、更全面的情况反映,去对冲那份可能带有片面性和倾向性的紧急报告。他要让上级看到问题的全貌,而不仅仅是某一方的急切诉求。
“是,我马上去办。”处长领会了意图,匆匆离去。
叶凡独自站在码头上,河风吹动他的衣角。脚下的河水看似平静,深处却潜藏着看不见的暗流。调研地的争执只是浪花,而真正决定河流走向的,往往是那些隐藏在视线之外的巨大力量。
平州的这一“异动”,将博弈推向了一个新的、更危险的层面。他必须更加谨慎,手中的“量尺”不仅要能量出技术和利益的尺度,更要能量出政治风险的深浅。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无论来自何方的压力,科学的底线不能退,程序的正义不能丢,心中那把守护公益的尺子,不能弯。这场较量,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