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岚返回省城的路上，叶凡一直保持着沉默。
车窗外，景色由连绵的山峦逐渐变为平坦的田野，再过渡到城市边缘不断扩张的楼群。地理空间的转换，仿佛也预示着他即将从相对纯粹的技术论证场，重新投入到更为复杂的权力博弈中心。
他提交的那份简报，以及他在青岚调研期间的种种坚持，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必然会产生回响。只是这回响是清脆的肯定，还是沉闷的否决，亦或是更为复杂的杂音，他无从预料。
回到省发改委大楼，空气似乎都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密度。同事们看他的目光依旧带着敬意，但那份敬意之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探究。
综合一处的处长第一时间前来汇报委内近日的工作，言辞谨慎，绝口不提青岚调研及相关风波，但叶凡能感觉到他欲言又止的紧张。
这种沉默的张力，在第二天上午被打破。
电话是郑国明主任亲自打来的，语气比上次通话时少了几分官腔，多了几分郑重：
“叶凡，回来了？嗯，简报我看了，情况基本了解了。这样，你准备一下，下午三点，林书记要听你当面汇报青岚调研的详细情况。”
林书记？叶凡心头猛地一跳。省委林正鸿书记，是省内名副其实的一号人物，也是这项跨区域水资源工程的最高推动者。
平州市的紧急报告，以及他提交的调研简报，显然已经摆在了这位封疆大吏的案头。此刻召见，无疑是对这场争论的最高层级裁决。
“是，主任，我准时到。”叶凡压下心中的波澜，沉声应道。
挂了电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面对林书记，任何取巧和敷衍都是徒劳，甚至是有害的。
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那些扎实的数据、专家的客观判断，以及他自己在实地形成的、经过内心反复拷问的认知。
下午两点五十分，叶凡提前抵达省委大楼。这座象征着本省最高权力核心的建筑，庄重而肃穆，每一步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都似乎能听到回声。
在秘书的引领下，他走进林书记办公室的外间，稍作等候。
三点整，办公室的门打开，秘书示意他进去。
林正鸿书记的办公室宽敞明亮，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和文件，墙上挂着本省地图。
林书记本人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看上去五十多岁年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深沉，不怒自威。他没有起身，只是抬手示意叶凡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叶凡同志，从青岚调研回来了？辛苦了。”林书记开门见山，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
“林书记，不辛苦，这是工作职责。”叶凡端正坐姿，恭敬地回答。
“嗯，”林书记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叶凡瞥见正是他提交的那份简报，
“你的这份简报，还有平州市之前送来的一份报告，我都看了。两边说的，好像不太一样啊。”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视叶凡，
“平州说你们过分强调局部生态，可能延误大局；你呢，强调生态敏感和移民复杂，要求充分论证。现在，你当面跟我讲讲，青岚的实际情况到底怎么样？这个工程，到底能不能快？”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这不是会议室里的争论，而是决定项目命运，甚至可能决定他个人政治生命的时刻。
叶凡没有回避林书记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汇报。他没有急于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指责平州，而是以调研收集到的事实和数据为基础，条理清晰地进行陈述：
他从青岚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生态功能讲起，展示了濒危物种分布图和生态脆弱区评估；他列举了可能涉及的移民村落数量、人口结构以及面临的实际困难，强调了安置的复杂性和社会稳定的风险；他也客观分析了平州及下游地区确实存在的用水压力，以及工程建设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他的汇报，始终围绕着一个核心：这项工程规模浩大，影响深远，绝不能因为某一方的急切而仓促上马，必须在科学评估的基础上，找到生态保护、民生保障与区域发展之间的最佳平衡点。
“林书记，”最后，叶凡总结道，语气诚恳而坚定，“我认为，前期充分的、负责任的论证，不是拖延，而是为了确保工程最终能够顺利实施，真正发挥效益，经得起历史和人民的检验。有些过程，可以优化，但不能省略；有些底线，必须守住，不能突破。”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寂静。林书记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叶凡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但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终于，林书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叶凡，眼神中的锐利似乎收敛了一些，多了几分深思。
“看来，情况确实比想象的要复杂。”林书记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科学发展，不是一句空话。协调各方利益，也不是和稀泥。”
他停顿了一下，做出了指示：
“这样，叶凡，你们发改委，就以你们这次调研为基础，尽快牵头拿出一份更详细的、综合性的评估报告，把利弊得失都摆清楚，把各种可能的选择方案和对应的后果都分析透彻。下一步，省委常委会要专题听取汇报，进行决策。”
他没有批评叶凡，也没有否定平州的诉求，而是将问题重新拉回到了集体决策和科学论证的轨道上。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是，林书记！我们一定尽快完成！”叶凡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连忙应道。
“嗯，去吧。”林书记挥了挥手，目光再次投向了桌上的文件。
叶凡站起身，恭敬地退出办公室。走出省委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并非最终的胜利，博弈还将继续。但至少，他坚守的原则和呈现的事实，得到了最高决策者的倾听和一定程度的认可。
这份来自高层的“回响”，清晰而有力，为他下一步的工作，指明了方向，也提供了最关键的支撑。
他的脚步，变得更加坚定。接下来的任务，更加艰巨，但他已无所畏惧。
因为他知道，在他身后，不仅有冰冷的规则和量尺，更有这片土地上沉默的群山、流淌的河水，以及万千生灵的福祉，需要他去代言，去守护。而这，正是他身处这座“象牙之塔”，所能发出的、最有价值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