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性评估报告的起草进入了最关键的攻坚阶段,各小组的分报告初稿陆续汇总到叶凡的案头。
数据的交叉验证、观点的相互支撑、乃至细微之处的逻辑自洽,都需要他这位总执笔人进行最终的梳理和统稿。
然而,就在他埋首于文山字海之时,一个来自技术层面的争议,让整个报告的进程陡然停滞。
争议的焦点,源于水文专家组与地质专家组在一处关键节点——位于青岚与平州交界地带的“鹰嘴岩”区域——的判断出现了严重分歧。
水文组基于历史流量数据和模型模拟,认为“鹰嘴岩”地质结构稳定,是理想的隧洞穿越点,能大幅减少淹没区域和移民数量,是兼顾效率与公平的优选方案。
这份结论,与平州市方面极力推崇的、取水口更靠近平州的“低线方案”不谋而合,隐隐成为了支持快速上马的有力技术支撑。
但地质组的专家却在审阅初步勘探资料时,发现了令人不安的迹象。
一组并不起眼的岩芯样本数据和区域地质构造图上几处模糊的断层标记,让他们高度怀疑“鹰嘴岩”区域深部存在尚未探明的大型断裂带或溶洞群。
如果贸然在此开凿深埋长隧,极有可能遭遇突水、涌泥甚至岩爆等灾难性工程事故,风险不可估量。
水文组认为地质组的担忧过于保守,缺乏直接证据,可能会因噎废食;地质组则指责水文组忽视潜在的重大安全隐患,是拿工程安全和人民生命财产当儿戏。
双方专家在技术讨论会上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负责协调的技术处处长一筹莫展,只得将难题上报给叶凡。
“叶主任,您看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报告卡在这里,下一步的比选方案就没法做了。”处长一脸为难。
叶凡放下手中的笔,眉头紧锁。他深知,这种核心的技术路线之争,绝非简单的学术观点差异,其背后牵动着巨大的利益分配和工程走向。
平州方面必定会死死抓住水文组的结论大做文章,而任何对“鹰嘴岩”方案的质疑,都可能被解读为故意设置障碍。
“争论解决不了问题。”叶凡沉吟片刻,做出了决断:
“组织联合勘察队,对‘鹰嘴岩’区域进行二次深度勘探。水文、地质、物探方面的专家都必须参加,带上最精密的设备,我要看到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一手数据!”
“二次勘探?”处长有些迟疑,“时间上恐怕……而且,动静会不会太大?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时间再紧,也不能在根本问题上含糊。安全底线,一寸都不能退。”叶凡语气斩钉截铁,
“至于猜测,让他们猜去。我们只对事实和科学负责。立刻去办!”
命令下达,一支由顶尖专家和精干技术人员组成的联合勘察队迅速组建,再赴青岚。
这一次,叶凡没有亲自前往,但他要求勘察队每日汇报进展,所有原始数据实时传回。
消息很快传开。平州的刘副市长果然坐不住了,亲自给叶凡打来电话,语气虽然依旧客气,但质疑的味道很明显:
“叶主任,听说又派人去鹰嘴岩了?是不是我们之前提供的资料不够详细?还是……有什么新的情况?省里催得紧,时间不等人啊。”
叶凡平静回应:“刘市长,前期勘探发现了一些需要进一步厘清的技术细节。为了对工程负责,确保万无一失,进行补充勘察是必要的程序。请平州方面理解和支持。”
挂断电话,叶凡走到办公室墙上的巨幅工程规划图前,目光落在那个标注着“鹰嘴岩”的红圈上。那里山高林密,人迹罕至,此刻却聚集了决定工程命运的目光。
他知道,这次的“重勘”,勘的不仅仅是岩石的构造和地下水的脉络,更是在勘验各方对科学底线的尊重程度,勘验他自己在巨大压力下能否始终握住那把名为“安全”的量尺。
等待是焦灼的。每一天,来自勘察队的加密邮件和简报,都牵动着叶凡和整个起草小组的神经。
初步的物探数据显示该区域电磁反应异常,可能存在大型空洞;后续的钻探岩芯也发现了破碎带和溶蚀痕迹……不利的证据似乎在一点点累积。
直到第五天深夜,叶凡收到了勘察队队长直接发来的最终简报。简报附上了高精度三维地质雷达成像图和解译报告。
图像清晰地显示,在“鹰嘴岩”预定隧洞轴线下方数百米处,存在一个规模巨大、相互连通的地下溶洞系统,并且与一条深部活动断裂带毗邻。
结论明确而残酷:“鹰嘴岩”方案存在颠覆性、不可接受的地质风险,建议彻底放弃。
叶凡看着屏幕上的图像和结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头却无比沉重。
庆幸的是,隐患被及时发现,避免了一场可能的灾难;沉重的是,一个看似最优的选项被排除,工程的复杂性、投资和周期都将面临新的挑战,而他也必须准备好迎接因此而来的、更猛烈的风浪。
他关掉简报,拿起内线电话,接通了综合处处长,只说了四个字:
“调整报告吧。”
他知道,笔下的方向,必须再次修正。无论前路如何艰难,真相,永远是唯一的航标。
这一次的重勘,勘定的是大地的脉搏,也勘定了他作为一名决策参与者,不容逾越的良知与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