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冰寒城，万籁俱寂。
寒风卷着雪沫，敲打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
客栈房间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岩罡仍在深度入定，脸色比之前红润了些许，呼吸悠长，但眉宇间那抹虚弱仍未散尽。
陆沉（墨辰）静坐一旁，气息尽敛，整个人都沉入房间的阴影里，与黑暗再无分别。
唯有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叩击，泄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冷凝霜的传讯，是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惊破了冰寒城虚假的宁静。
去，还是不去？
这是生死之择。
去，可能是陷阱。
北冥盟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冷凝霜的善意，未必能代表整个北冥盟。
若有人假借其名布下杀局，他孤身前往，便是自投罗网。
幽冥教和玄冥宗的三十万灵石悬赏，足以让任何人疯狂。
不去，则会错失至关重要的情报。
“玄冥令”的线索，两宗的动向，北冥盟的探索计划……每一样都关乎他下一步的生死。
拒绝，更可能将冷凝霜这个潜在的盟友，彻底推向对立面。
风险与机遇，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陆沉沉吟良久，眸光一定。
畏首畏尾，终难成事。
此行虽险，却未必没有斡旋的余地。
关键在于，如何将风险降至最低。
他睁开眼，看了一眼仍在疗伤的岩罡。
带上他，只会成为拖累。
必须独自前往，且要做万全准备。
他起身，动作轻缓地在房内布下两重隐匿与防御禁制，将岩罡的身影彻底遮蔽。
随后，他指尖灵光闪烁，数种珍稀材料凭空浮现。
以寂灭灵力为火，虚空为炉。
三枚气息独特的符箓，转瞬而成。
一枚是蕴含一丝空间道韵的“虚空幻影符”，危急时刻，可瞬移百丈。
一枚是能代死一次的“寂灭替身符”，可在致命攻击下制造死亡假象，金蝉脱壳。
最后一枚，是“缚魂血引”。
此符并非用于攻杀，而是一种极其隐晦的追踪印记，若他遭遇不测，此印会无声无息附着于凶手神魂之上，为日后清算，留下一道不死不休的坐标。
将三枚符箓贴身收好，他又换上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棉袍，容貌微调，化作一个面色蜡黄、带着病容的普通中年修士，修为压制在筑基初期。
水镜之中，再无破绽。
他身形一晃，已融入窗外的风雪。
子时的街道空无一人，唯有寒风呼啸，月光清冷。
积雪在脚下发出“嘎吱”的轻响。
陆沉并未直线飞驰，而是借着建筑物的阴影，时停时走，迂回前进。
神识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铺开，探查着周围数百丈内的每一丝异常。
一路无事。
小半炷香后，听雪小筑清雅的院墙映入眼帘。
他绕到后巷，根据讯息中的暗示，找到一处设有巧妙禁制的侧门。
指尖凝聚一缕极淡的《淼云诀》水灵气，按在门上一处不起眼的梅花纹路上。
“嗡……”
微不可察的轻响后，侧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
一股清冽中带着苦寒的梅香，扑面而来。
门内是蜿蜒的碎石小径，两旁梅树枝头积雪，月光下，枝干遒劲如铁画银钩。
小径尽头，梅林环绕的庭院中，立着一座精巧的亭子。
亭中，一道窈窕的白色身影背对着他，正凝望池中碎裂的冷月。
正是冷凝霜。
陆沉默默走到亭外三丈处，驻足，拱手，声音沙哑。
“墨辰应邀前来，多谢冷仙子此前援手。”
亭中身影缓缓转身。
月光为她清丽绝伦的容颜镀上一层寒霜，眉宇间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凝重与疲惫。
她目光清澈，在陆沉身上审视片刻，才轻轻颔首。
“墨道友不必多礼，亭中一叙。”
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敌意。
陆沉缓步入亭，与她相对而坐。
石桌上备着一壶热茶，两只玉杯，茶香混合着梅香，沁人心脾。
“道友不必戒备，此番相邀，并无恶意。”冷凝霜亲自斟茶，推至陆沉面前，“风雪楼之事，在我北冥盟辖地，自不容幽冥教放肆。”
陆沉并未碰那茶杯，目光平静。
“仙子客气。不知深夜相召，所为何事？又如何得知在下落脚之处？”
“冰寒城不大，北冥盟在此经营数百年，若连一位新入城的金丹修士都找不到，也枉称地头蛇了。”
冷凝霜淡淡开口，随即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
“至于所为何事……墨道友，你可知，你如今已是瓮中之鳖？”
陆沉瞳孔微缩，面上却波澜不惊：“愿闻其详。”
“幽冥教与玄冥宗联手的‘玄冥追杀令’，赏格已提到五十万下品灵石，外加玄冥宗至宝‘九幽聚魂幡’的一具副幡！”
冷凝霜语出惊人。
“此等悬赏，莫说金丹，便是元婴老怪，也得动心！如今这冰寒城内，想取你性命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五十万灵石！
九幽聚魂幡副幡！
陆沉的眼角肌肉，极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好大的手笔，这是要将他彻底钉死在此地。
“不仅如此。”冷凝霜的声音更冷，“两宗已派出一名元婴初期的‘鬼骨长老’坐镇城外，封死所有通道。城内眼线，更是无孔不入。道友以为，藏身于‘老寒居’，真能高枕无忧？”
陆沉默然。
情况，比他预想的最坏局面，还要糟。
元婴老怪亲自下场，他连逃出冰寒城的机会都已断绝。
“仙子告知在下这些，意欲何为？”陆沉抬眼，直视冷凝霜。
他不信对方只是来恐吓他。
冷凝霜与他对视，目光坦然：“我北冥我盟，对灵石和法宝没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玄冥令’，以及寒渊深处的那件东西。”
果然。
重点来了。
“仙子何意？”
“据我盟中秘典与近日探查，‘玄冥令’并非实体令牌，而是一道上古法印，唯有身负精纯玄冥真水血脉或修炼特定功法者方能凝练。它是开启‘冥眼’核心禁制的钥匙，更是引动‘天一真水’的关键。”
冷凝霜缓缓道出秘辛。
“而两宗，疑似已在寒渊深处的‘寂灭冰眼’附近，找到了凝聚此令的契机。”
陆沉静静听着，脑中信息飞速整合，与石碑上的记载相互印证。
“道友在囚龙寨与断魂崖外的表现，尤其是你那能克制玄冥煞气的手段，让我盟中一位长老推断，你身上，或许有与‘玄冥令’同源，或至少能与之共鸣之物。”
冷凝霜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伪装，直抵本源。
陆沉面露疑惑，滴水不漏：“在下不过一介散修，偶得些许机缘，何德何能，与上古之物扯上关系？仙子怕是误会了。”
冷凝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话锋再转。
“是否误会，暂且不论。我今日前来，是想与道友做一笔交易，或者说，为你指一条明路。”
“请讲。”
“三日后，我北冥盟将联合玄冰剑宗等派，对‘寂灭冰眼’进行一次大规模探索。目标，是确认‘冥眼’状态，并寻找‘天一真水’的踪迹。”
冷凝霜的语气变得无比凝重。
“此行凶险，九死一生。我们需要精通水法、且对极寒死寂之力有极强抗性的人。道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只要你答应加入，我北冥盟便为你提供庇护，至少在冰寒城内，两宗的人不敢动你分毫。探索所得，按贡献分配。若真能寻得‘天一真水’，我盟愿以重宝交换，或允你共享其利。”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致命的诱惑。
“更重要的是……我可私下提供‘玄冥令’凝聚之地的详细线索，以及……一种或许能绕过‘玄冥令’，直接感应‘天一真水’的秘法思路。”
条件极其诱人。
风险，也同样巨大。
加入探索队，等于从暗处走向明处，成为活靶子。
“仙子为何选我？”陆沉问出关键，“北冥盟高手如云，何需倚重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
“原因有三。”冷凝霜坦然道，“其一，你的实力和手段，确实是此次探索急需的。其二，你与两宗已是死敌，敌人的敌人，就是天然的盟友。其三……”
她目光微黯。
“我北冥盟内部，也非铁板一块。有人想与幽冥教合作，有人主张坐山观虎斗。我需要借此行，争取主动，也为宗门寻一条出路。你的出现，是一个变数，一个……或许能打破僵局的变数。”
话语半真半假，诚意却透出几分。
陆沉沉默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赌局。
赌赢，一步登天。
赌输，万劫不复。
亭内死寂，只有寒风掠过梅枝的呜咽。
良久，陆沉抬头，目光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承蒙仙子看重。此事干系重大，在下需要考虑。明日此时，此地，给仙子答复。”
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更需要确认，这是否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可。”冷凝霜点头，似乎早有预料，“这枚‘雪符’你收好，若有决定，或遇紧急情况，可凭此符直接传讯于我。”
她递过一枚雕着雪花纹路的白色玉符。
陆沉接过玉符，入手冰凉。
“多谢。告辞。”
“请便。小心城中耳目。”冷凝霜提醒。
陆沉拱手，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梅林尽头的黑暗中。
亭中，只剩冷凝霜一人。
她望着陆沉消失的方向，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明的复杂。
她低声自语。
“寂灭道基……五行流转……你究竟是谁？希望我这次，没有赌错。”
……
陆沉绕了更大的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悄然返回“老寒居”。
房内禁制完好，岩罡仍在入定。
他撤去伪装，盘膝坐下，将今夜所得的一切信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
五十万灵石悬赏。
元婴老怪封城。
玄冥令的真相。
北冥盟的邀请。
死局。
死局之中，唯一的生路。
他目光扫过仍在疗伤的岩罡，又内视己身，感受着那蠢蠢欲动的寂灭道基与五行碑碎片。
风险巨大，机遇亦是前所未有。
那“绕过玄冥令感应天一真水”的秘法思路，对他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退，是温水煮青蛙，迟早被元婴老怪揪出，死路一条。
进，是龙潭虎穴，九死一生，却有一线生机。
“看来，这寂灭冰眼，是非去不可了……”
陆沉眼中，决绝之色一闪而逝。
窗外的风雪，更急了。
这座冰封的城池，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