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子从未如此安静过。
没了那家伙时不时的痞气调侃,没了那同步打嗝的尴尬共鸣,甚至连他体内冰火道基紊乱时带来的细微灵力涟漪,都变得微不可察。
玉笋背着昏迷的玄真子,立在冰冷的河水边,只觉得背上空落,心里更空落。原来“同息”不在时,竟是这般蚀骨的寂静。
“啧,这时候才知小道我的好?”——她几乎能幻听到那家伙在耳边的嗤笑。
可惜没有。只有身后密林中,影狩穿梭时带起的枝叶微响,如附骨之疽。方才强行催谷凝出的冰桥已然消散,河面重新被薄雾笼罩。
玉笋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河风灌入肺腑,却压不下喉头那股因同息断绝而泛起的、陌生的酸涩感。这不是馋,是一种比业火焚身更让她无措的空洞。
“冷面尼姑……可得把小道我……看顾好了……” 昏迷前,他是这般带着血沫子嬉笑说的。
戒律清规可没教她,如何“看顾”一个油尽灯枯、还随时可能被神秘组织灭口的痞气道长。
“呼——”
一声轻微的破空声自身后袭来,不带杀气,却带着一种更为纯粹的、湮灭一切的“寂”。
玉笋头也未回,反手一掌拍出。并非佛门刚猛神通,而是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蒜煞之气,宛如一道无形的墙壁在身后炸开。
那影狩的身影在蒜煞中微微一滞,动作出现了瞬间的僵硬。就是这片刻!
玉笋足尖一点,背着玄真子跃上河面一块浮冰。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疯狂运转,不是佛力,而是与玄真子同源、却又因他昏迷而显得滞涩的冰火道基之力。寒气自她足底蔓延,在浮冰前迅速凝出一艘仅容二人、歪歪扭扭的蒜头小船。
船身甚至还在冒着淡淡的蒜香。
玉笋看着这艘丑船,眉心微蹙。若是那家伙醒着,必定要嘲笑她这“蒜嗝神舟”品味清奇。
她毫不犹豫地跃入舟中,小船立刻顺流而下。几乎同时,数道黑影落在他们方才立足的河岸,无声无息,如同真正的影子。
“……”
影狩没有继续追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消失在河雾中。那种沉默,比咆哮更令人心悸。
玉笋不敢松懈,一手稳住玄真子,另一只手探入怀中,摸出那块得自碧波潭的悬壶令核心碎片。指尖触及其上冰冷的刻痕,一丝微弱的共鸣自碎片传来,并非指向某个具体方位,而是传递出一段破碎的信息——
“五味调和,引火自燃。枷锁为薪,可煅真金。”
十六个字,如同箴言,烙印在她心间。
她低头,看向怀中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的玄真子。他体内的“糖霜源种”依旧是个隐患,而薛驼子提到的“引火煅烧”之法,线索竟应在此处。
所以,他昏迷前拼命夺来的,不只是解除“三日断人魂”的莲心蛇蜕,更是他自身破而后立的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让玉笋的心猛地一揪。
就在这时,玄真子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含糊地呓语了一句:“……玉笋师太……你这粥……淡出个鸟来了……”
玉笋:“……”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探他脉搏的手,决定暂时不去考虑“破戒”救人的事了。
至少,先找到个安全的地方,给他熬一锅能淡出个鸟来的安元粥再说。
蒜头小船顺着浑浊的河水漂流,两岸是飞速倒退的、模糊不清的墨色山影。雾气越来越浓,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类似铁锈和腐木混合的腥气。玉笋屏住呼吸,将所剩无几的灵力灌注双眼,试图看穿前方的迷障。
同息效应虽因玄真子的深度昏迷而近乎断绝,但那根无形的红线仍在。她能模糊地感知到他生命烛火的摇曳,微弱,但并未熄灭。这份感知成了此刻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让她强行压下所有纷乱思绪,只专注于当下——活下去,带他活下去。
突然,小船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玉笋心中一凛,瞬间将玄真子护在身后,指尖蒜煞之气已然凝聚。定睛看去,却并非追兵,而是一截半沉在水中的巨大浮木,上面缠绕着密密麻麻的水草和……某种惨白色的丝状物。
那丝状物像是活物,正顺着船体边缘悄然蔓延上来,带着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
是水魇丝!这东西虽不致命,却能缠绕生灵,拖入水底淤泥之中困死。
玉笋正要出手,身后却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玄真子身体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眉头紧锁,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他体内原本被暂时压制的冰火之力,因外界阴寒之气的刺激,竟有再次失衡的迹象!
若她此时动用大量灵力驱散水魇丝,难保不会加剧他体内的混乱。
电光火石间,玉笋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略显诧异的决定。她散去指尖煞气,反而伸手,小心翼翼地从那蔓延上来的水魇丝中,拈起几根。
随即,她闭上双眼,回忆着薛驼子“五味轮转”疗法中对“苦寒”之味的运用,以及玄真子那“苦寒蒜煞”的独特运转法门。她指尖微不可察地颤动,一丝极淡的、近乎本源的水属灵力混合着一缕纯粹的“苦”意,顺着水魇丝传递开去。
那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沟通,一种基于“五味”本质的安抚与误导。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原本阴寒缠人的水魇丝,接触到这股气息后,竟微微一顿,继而像是遇到了同类般,缓缓地、温顺地退回了水中,不再纠缠小船。
玉笋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汗。这看似简单的应对,对心神的消耗却极大。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怀中似乎因那丝水灵之力浸润而眉头稍展的玄真子。
佛骨素斋,或许不止能烹煮食物,亦能调和万物之气?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被她暂且压下。当前最紧要的,是寻一处落脚之地。
小船继续漂流了小半个时辰,前方浓雾中,隐约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像是什么废弃的水道或者野兽巢穴,腥气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玉笋略一沉吟,操控着小船,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洞口不大,刚好容小船通过。进入之后,里面却别有洞天,是一个被地下河冲刷出的溶洞,空间颇为宽敞,只是空气中弥漫着那股难闻的腥气,地面也湿滑黏腻。
她将玄真子小心地安置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石台上,自己则迅速探查了一圈。洞内并无活物气息,只有一些散落的动物骸骨和湿滑的苔藓。
暂时安全了。
玉笋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疲惫感便如潮水般涌来。她走回玄真子身边,就着从洞口透进的微弱天光,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沉默片刻,她自怀中取出那方熟悉的靛蓝色帕子,沾了些干净的洞壁渗水,动作生涩却轻柔地,替他擦拭去脸上沾染的血污和尘土。
帕子拂过他紧抿的薄唇时,她指尖微顿。
“……淡出个鸟来了……”
他那句混账呓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玉笋面无表情地收起帕子,从随身的褡裢里摸索出最后一点灵谷米,又寻来几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垒成一个简易的灶台。
她得给他熬粥。
一碗,绝对不能淡出个鸟来的安元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