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片刻后,叶流芳拍了拍姚青山的宽肩,温声说道:“青山,咱们漕帮,能帮得上我的也就你了,你即刻找人去查一查这两桩事,到底是从何处漏了消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为兄就靠你了。”
姚青山一抱拳:“大哥,你放心,俺这就去查,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嘴漏风。”说完也不等叶流芳回应便迈开大步离去。
“连先生,”
叶流芳目光依旧落在连仲明身上。
此人跟了他三年,从江北到江南,帮他化解过数次危机,此刻却只是捻着髭须,三角眼半眯着,像是在琢磨案上那方砚台的纹路。
“连先生既然不同意青山的想法,能否谈一谈你对此事的看法?”
叶流芳指尖摩挲着檀木椅扶手,目光落在连仲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
方才姚青山的提议虽憨直,却也是眼下最直接的法子,可连仲明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倒让他笃定另有玄机。
叶流芳的手指在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声音沉静:“连先生,你我之间不必试探。既然留你下来,便是要听一听你的肺腑之言。”
连仲明这才将微眯的眼睛略睁开了些,眼底闪过一线精光。他缓缓起身,踱到窗前。窗外是漕帮总舵的演武场,午后的阳光将青石板晒得发白,几个年轻弟子正在练拳,呼喝声隐约传来。
“帮主可曾想过,”连仲明背着手,声音依然慢条斯理,“温知州为何不直接发难?反而借他女儿之口,将事情漏给大小姐知晓?两月前的军火,三年前的旧案——时间跨度如此之大,他却能同时拿捏住,说明什么?”
叶流芳皱眉:“先生的意思是……”
“说明他蓄谋已久。”连仲明转过身,目光平静如深潭,“搜集这些把柄需要时间,更需要人手。一个泉州知州,若无背后支撑,岂敢轻易对掌控漕运命脉的漕帮出手?”
叶流芳神色一凛。
连仲明继续道:“走一步看一步的法子,其实姚副帮主已说出一半——无非是打点、威逼、找人周旋。我们可以让出今年漕粮押运的两成利,再‘帮’温知州剿灭几股‘水匪’,如此,他暂时不会再动。但往后呢?他既尝到甜头,又拿住把柄,必会如跗骨之蛆,年年索求。”
“那彻底解决又如何?”叶流芳身体微微前倾。
连仲明走回座位,却不坐下,只将手搭在椅背上:“彻底解决,便是要让温如晦自己放手,且永绝后患。”他顿了顿,“这需要三件事齐备:其一,找到让温如晦更忌惮的人;其二,让他相信继续追查会引火烧身;其三,给他一个体面收手的台阶。”
“说得轻巧。”叶流芳苦笑,“他既已出手,岂肯轻易罢休?”
“正因他已出手,我们才能后发制人。”连仲明的声音终于有了些许波澜,“温如晦到泉州不足一年,正需政绩向朝廷证明,却能在今年突然发难,背后必有助力。这助力来自何处?无非是如我等这样的江湖势力或京中有人,亦或是……有人想借漕帮这块磨刀石,试试福建官场的刀锋。”
叶流芳瞳孔微缩。
连仲明继续道:“我已派人查过,温如晦平素在枢密院并无交往过密之人,除了他的上司——前枢密院都承旨郑刚中。二人不但过从甚密,还是姻亲。郑刚中此人乃坚定主战派,被右相一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两年前已被流放岭南。
温如晦此番连升三级,从枢密院属官担任知泉州军州事,其中或许也有今上想制衡主和派势力之意。那他背后便是通了天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便动他。
且三个月前,温如晦又将女儿许给了当今江湖第一大帮寒衣阁少阁主冷铁衣。”他看向叶流芳,“此事,帮主应是心知肚明。”
“先生是说……”
“而温如晦的岳家,是临安富商张元康,此人财力远不止世人所见,据说他的买卖从京师至岭南,甚至金国、西夏,连草原上也有他的商队往来。”
连仲明又摸了把胡子,继续说道。
“当然,温如晦还有一个厉害的女儿,不但攀上了寒衣阁的亲事,且最厉害的是,此女胸有丘壑,智计无双,绝非一般闺阁女子可比,大小姐心思纯善,输给她,份属应当。”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就算从娘胎里开始谋算,能有多厉害?先生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叶流芳听到连仲明明里暗里讥讽自己女儿笨,心里有些不大舒坦,出言分辩了两句。
连仲明一怔,他不是没意识到话说得不好听会惹恼主上,但就他得到的信息来看,适才的话还是远远不及。
罢了,人家父女俩关起门是一家人,自己何必枉做小人?
“帮主说的是,再如何聪慧,也不过少年心性,多有卖弄之嫌,在下也是道听途说,三人成虎,未必是真。”
“那依先生看,如今,该如何是好?”
“温府生意遍布江南,自是不缺银钱。有寒衣阁在后,温知州亦不缺人手,若真想与我们为难,倒真不好办。”
“是人就有软肋,他未必没有惧怕之人。”连仲明重新眯起眼睛,“我们可以帮他想起这一点。但这不是威胁,而是……提醒。同时,我们需要送给温知州一桩更大的功劳——比如,破获一桩盘踞闽浙的海寇走私网。这功劳要足够大,大到能让他升迁离任,也大到能让他明白,漕帮可以成为他立功的盟友,而非敌人。”
叶流芳沉吟良久:“若他不接这个台阶呢?”
“那便让他身后的推力,变成他的阻力。”连仲明淡淡道,“京中之人要的是政绩,未必非要漕帮倒下。若漕帮能给出更好的政绩,且证明推倒漕帮会引发漕运动荡、影响京城粮饷,那么该急的就不是我们了。”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写了几个字,推到叶流芳面前。
叶流芳低头看去,只见纸上写着:“驱虎吞狼,移花接木,以进为退。”
“具体这样……。”连仲明压低声音道:“我们需要一个人,去与温如晦背后那位说几句话。”
“谁?”
“姚青山,姚副帮主。”
叶流芳愕然:“青山?他性子直率,怕是……”
“正因为直率,才最合适。”连仲明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有些话,聪明人说显得算计,老实人说却是肺腑之言。让姚副帮主进京‘请托’,实则是去告诉朝廷:漕运稳,则京城稳;漕帮愿为朝廷耳目,但若漕帮动荡,今年南粮北运的差事……可就难说了。”
他补充道:“当然,说这话时,要带着漕帮历年‘孝敬’的诚意,和未来更紧密‘合作’的许诺。威逼、利诱、情理,三者缺一不可。”
叶流芳长久沉默。夕阳从窗外斜射进来,将连仲明半张脸映在光影中,那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目光清澈而深邃。
“先生此计,环环相扣,但也是一步险棋。”叶流芳缓缓道。
“世间安有两全法?”连仲明重新恢复那副淡然模样,“不过是在险中求稳,乱中取静罢了。帮主,温如晦出招,我们接招,朝廷也是江湖。但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更是人情世故、利害权衡。此事若成,未来三年,漕帮在闽浙的漕运特权将更加稳固;即便不成,我们也已争取到时间,可徐徐图之。”
叶流芳起身,走到连仲明面前,郑重抱拳:“就依先生之计。只是青山那边……”
“姚副帮主那边,我自会去说。”连仲明拱手还礼,“他虽憨直,却最重义气。帮主只需告诉他,此事关乎漕帮上下数千兄弟的生计,他便会知道该如何做。”
叶流芳点头,望向窗外。演武场上,年轻弟子们仍在苦练,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忽然道:“先生为何选择留在漕帮?以先生之才,庙堂之上未必没有位置。”
连仲明笑了笑,重新眯起眼睛:“庙堂有庙堂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趣味。况且——”他顿了顿,“帮主可曾见过,一张网在收起之前的样子?”
叶流芳一怔。
“温如晦以为自己在收网,”连仲明轻声道,声音几不可闻,“却不知,自己早已在别人网中。这世道,谁不是网中人呢?既如此,何不做那个知道自己是网中人,却还能在网中行走自如之人?”
说完,他躬身一礼,缓步退出书房,留下叶流芳一人独立在的暮色中。
门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悠长而辽远。叶流芳看着连仲明留下的那张信笺,良久,将它凑近灯烛。火焰舔上纸角,将那十二个字渐渐吞噬,化作青烟,消散在初临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