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的风从未真正停止。
林默站在冰崖边缘,裹着厚重的保暖服,呼出的白气在面罩上凝结成霜。远处,被摧毁的远古设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冰雪正在缓慢地吞噬那些暴露的金属结构。三周过去了,这里的战场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温度又降了两度。”苏婉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带着些微的电流干扰,“今晚可能有暴风雪,建议一小时内返回营地。”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穿过茫茫冰原,落在东南方向——那是他们来时路,也是周云残部撤退的方向。那场决战付出了惨重代价:秦风牺牲了自己引爆了设施的核心能源区,为他们争取了逃离时间;夜瞳在精神层面与周云的最终造物对抗后陷入深度休眠,至今未醒;而他自己…
林默抬起左手,即便隔着三层手套,他仍能感觉到皮肤下病毒共生体的脉动。那不再是敌对的存在,而是一种奇异的平衡——他控制着它,它也在改造着他。医生成了实验体,拯救者成了变异者。
“林默?”苏婉的声音带着关切。
“收到,我这就回去。”林默转身,冰靴在冻土上留下深深足迹。
回营地的路上,他经过一片冰层较薄的区域。透过半透明的蓝色冰面,可以看到下方冻结的海水中,某种巨大的生物轮廓隐约可见——不是鲸,不是已知的任何海洋生物。病毒改变的不只是陆地。林默停下脚步,蹲下身,用手指拂去表面的浮雪。
冰下的黑影似乎…动了动。
他迅速后退,右手已经本能地按在腰间武器上。但那黑影只是缓慢地翻转,露出侧腹部一排发光的器官——柔和的蓝绿色光芒,像远古洞穴里的荧光苔藓。它没有攻击意图,只是在沉睡中调整姿势。
林默的共生体传来一种模糊的感应:平静,古老,等待。
“你也感觉到了,对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七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旁边,小女孩裹在过大的防寒服里,只露出一双过于清醒的眼睛。自从南极决战以来,她的能力发生了质变——现在她不仅能感知情绪,有时还能捕捉到生物间最基础的意识信号,尤其是那些被病毒改造过的生命。
“它很古老,”小七蹲下来,隔着冰层与那生物“对视”,“比设施里的那些机器还要老。它在这里很久了,久到…病毒只是它漫长生命里的一场小雨。”
林默心中一凛:“你能和它交流?”
“不能。”小七摇头,“太深了,太慢了。它的念头像冰川移动,一个字要一年。”她顿了顿,“但它知道我们在这里。它…在观察。”
这个词让林默想起苏婉翻译出的那些远古记录中反复出现的概念——“观察者”。不是外星人,不是神明,而是某种更古老、更基础的存在,记录着星球上生命的每一次转折。
两人回到营地时,暴风雪的前锋已经开始舔舐基地的防风墙。所谓营地,其实是他们从周云部队那里缴获的三辆大型雪地车和两个可扩展式充气舱组成的临时据点。车上印着的“磐石”标志已经被刮去,但油漆的痕迹还在,像一道愈合不完全的伤疤。
充气舱内温暖明亮。苏婉正站在全息投影前,上面显示着从远古设施核心数据库抢救出的最后一批数据碎片。她看起来比三周前老了十岁,黑眼圈深重,但眼睛里的光芒从未熄灭。
“你该多休息。”林默脱下厚重的外套,挂在加热器旁。
“等解析完这一批。”苏婉没有回头,“这些数据有奇怪的加密层,不是周云的手笔,甚至不是设施原本的体系。更像是…后来添加的。”
“后来?”林默走过去,看着投影上流动的奇异符号。那些符号他在设施深处见过,刻在最古老的墙壁上。
“时间戳显示,这些加密是在设施停止主要功能后一千二百年左右添加的。”苏婉调出一个对比图,“看这里,同样的符号体系,但笔迹分析显示至少来自七个不同的…书写者。”
林默盯着那些符号。它们有一种流动的美感,像舞蹈的动作被冻结在时间里。“有人在我们之前到达过那里,在设施休眠后,留下了信息。”
“而且他们了解设施的运作原理。”苏婉放大其中一个段落,“这段是关于病毒释放机制的警告——精确预测了如果强行激活所有功能,会导致全球范围内的基因崩溃。写这个的人…经历过类似的事。”
舱门滑开,李慕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手里提着两个能量箱:“燃料只够再撑十天。好消息是我们在东南方向三十公里处发现了周云部队遗弃的一个补给点,坏消息是那里有活跃的变异体信号,至少是三级威胁。”
李慕是他们在北地逃亡时救下的前“磐石”守卫队长,一个少言寡语但极其可靠的男人。秦风牺牲后,他接过了大部分的战术指挥和安保工作。
“能绕过吗?”林默问。
“可以,但要多走八十公里,我们的燃料不够。”李慕放下箱子,“另一个选择是清理掉它们。根据扫描,有三个热源,体型不大,可能是某种冰原适应型变异体。”
苏婉转过头:“让我看看扫描数据。”
李慕递过平板。苏婉快速浏览着热成像图和生物信号分析,眉头越皱越紧:“这不是普通的变异体…它们的能量特征和设施里那些被‘净化’过的实验体很像。周云可能在这里进行过野外投放实验。”
“用来做什么?”小七轻声问。
“测试极端环境下的适应性和可控性。”苏婉的声音冷了下来,“如果这些变异体能在南极自主生存并保持攻击性,那就证明周云的‘绝对服从新人类’理论在技术上是可行的——不需要基地,不需要维生系统,它们自己就是完美的士兵。”
舱内陷入沉默,只有加热器低沉的嗡鸣和外面渐强的风声。
林默走到小小的观察窗前。暴风雪已经完全展开,白色的帷幕将世界缩小到这个充气舱的大小。他想起秦风最后对他说的话——不是遗言,那时候已经没有时间说遗言了,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点头,然后把爆破器按在胸口,冲向能源核心的方向。
“我们明天去那个补给点。”林默转过身,声音平静但不容置疑,“不是绕过,是清理。我们需要燃料,也需要知道周云在这里到底留下了什么。”
苏婉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李慕默默开始检查武器。小七走到林默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秦叔叔不会希望我们停下。”小女孩说,“他说过,活着的人要替死去的人多看一些风景。”
林默感到喉咙发紧。他蹲下身,平视着小七:“你最近…梦到他了吗?”
小七迟疑了一下,然后点头:“有时候。不是完整的梦,只是一些感觉——风吹过雪原,篝火噼啪作响,有人哼着走调的歌。”她的眼睛里有泪光,但没有流下来,“他不在了,但他的…他的存在还在。就像冰下的那个大家伙,很慢很慢地在移动,但还在。”
那天晚上,暴风雪最猛烈的时候,林默独自坐在通讯设备前。理论上,这里的磁场干扰太强,不可能与外界取得联系。但三天前,他们捕捉到一个微弱的信号——不是人类的频率,而是一种规律的脉冲,每隔二十三小时十七分钟重复一次,来源指向南极腹地深处。
苏婉说那可能是设施残余系统的自动信号,或者某个未损坏的探测器。但林默有一种直觉:那是在呼叫什么,或者警告什么。
他戴上耳机,调整到那个频率。杂音,无穷无尽的杂音,像是整个星球在低语。然后,在某个瞬间,杂音中浮现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守…望…】
林默猛地摘下耳机。那声音不是从耳机里传来的,是从他脑海里响起的。是他的共生体接收到了什么,然后翻译给了他。
他走到小七的睡铺边。小女孩蜷缩在睡袋里,眉头微皱,正在做梦。林默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这是他们最近发现的方式,当小七陷入深层梦境时,林默的共生体可以与她建立温和的连接,既不会伤害她,又能分享一些意识层面的信息。
瞬间,画面涌入:
不是冰雪,不是废墟,而是一个温暖的地方。有光从上方洒落,照亮了爬满藤蔓的墙壁。墙上是壁画,描绘着星辰和螺旋状的星系。一个穿着简单长袍的身影背对着画面,正在石板上刻着什么。身影转过头——
林默猛地断开连接,心脏狂跳。
那张脸他见过,在设施最深处的全息记录里。那是设施的建造者之一,被记录为“守望者7号”。但记录显示所有守望者都在设施关闭前离开了地球,前往群星。
“怎么了?”苏婉被他的动静惊醒,从旁边的铺位坐起来。
“他们没走完。”林默的声音有些沙哑,“至少有一个留下了。”
他走到数据终端前,调出所有关于“守望者”的记录。大部分已经损坏,但有碎片显示,守望者计划中有一个分支任务:留下观察员,监测“筛选器”(他们这样称呼病毒)的长期效果,并在必要时…干预。
“干预什么?”苏婉也走过来,快速浏览着数据。
“当进化走向死胡同时,当文明重复同样的错误时。”林默指着一段勉强可读的文字,“守望者的职责不是拯救,是确保…多样性。确保生命不会全部走向同一个极端。”
外面,暴风雪达到了顶峰,整个充气舱都在剧烈摇晃。但在风雪声中,林默隐约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低沉,悠长,像是从冰层深处传来的号角。
小七突然从睡梦中坐起,眼睛完全睁开,瞳孔深处有微弱的光芒流转。
“它醒了。”她说。
“什么醒了?”李慕已经拿起武器,警惕地盯着舱壁。
“冰下的那个。”小七转头看向东南方向,正是他们明天要去的补给点的方位,“它听到呼唤了…守望者在呼唤。”
通讯设备突然自行启动,全息投影炸开一片雪花,然后稳定成一个画面:冰原,月光,三个修长的身影站在雪地中,仰头看着天空。它们的轮廓明显是人类,但比例异常完美,动作协调得像同一个人。在它们身后,冰层裂开,一个巨大的、发着蓝光的生物正缓缓升起。
画面右下角有一个时间戳:6小时前。
“这是实时传输?”苏婉难以置信。
“不。”林默盯着那个发光的生物——正是他们在冰下看到的那个,“这是预录的警告。六个小时后,它们就会到达那个补给点。”
他看向舱内每一个人:苏婉眼中的科学家好奇与责任感在交战,李慕的战士本能已经准备好迎接战斗,小七脸上超越年龄的了然与悲伤。
“我们还有五个半小时准备。”林默开始收拾装备,“不管守望者留下了什么,不管周云还在谋划什么,那个补给点现在是关键。我们要在那些东西之前到达那里。”
“然后呢?”苏婉问,“如果守望者真的存在,如果他们真的是来‘干预’的?”
林默拉上防护服的拉链,金属齿咬合的声音在舱内格外清晰。
“那就问问他们,”他说,“一万年过去了,他们的‘观察’得出了什么结论。问问他们,看着文明一次次自我毁灭,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看向窗外,暴风雪似乎小了一些,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冰原上投下苍白的光斑。
“也问问他们,这次,他们打算站在哪一边。”
充气舱外,风声如诉,仿佛整个南极都在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在冰层深处,那些古老的存在正缓慢地睁开眼睛,准备见证又一轮纪元的转折点。
李慕默默将额外的能量弹匣装进战术背心。苏婉开始整理所有关于守望者的数据碎片,试图在出发前找到更多线索。小七走到林默身边,递给他一个用金属丝和废弃电路板做成的小装置——是她这几天偷偷组装的。
“这是什么?”林默接过来。
“情绪共鸣器。”小七认真地说,“如果遇到…像夜瞳那样的存在,它可以放大我的信号。也许能帮我们沟通。”
林默握紧那个粗糙的小装置,感到某种温暖从掌心蔓延开来。这是希望,微小而脆弱,但真实存在。就像冰原上偶尔破雪而出的地衣,证明生命即使在最严酷的环境里,也依然在寻找存在的可能。
“我们会需要这个的。”他说。
五小时后,第一缕黎明前的灰光照亮地平线时,三辆雪地车冲破残余的风雪,朝着东南方向那个未知的补给点,也是未知的遭遇点,全速前进。
在他们的车队后方,冰原上一串新的足迹正迅速被风雪掩埋。而在那些足迹尽头,冰层下的蓝色光芒,正变得越来越亮。
守望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