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车在冰原上犁出三道深深的沟痕,像三道决心划破这片亘古沉默的伤疤。林默坐在第一辆车的副驾驶位,眼睛紧盯着前方不断刷新的地形扫描图。李慕驾驶,双手稳得像焊在方向盘上。
“还有八公里。”李慕的声音通过车内通讯传来,平稳得听不出一丝紧张,“扫描显示补给点建筑结构完整,但有多个热源在里面移动。三个主要的,还有几个小的...像宠物狗大小。”
后车厢里,苏婉正对着一块便携屏幕皱眉:“能量特征很奇怪。那三个大的,它们的生物信号和病毒共生体的波形有百分之七十三的重合度,但剩下那百分之二十七...我从未见过。”
“是守望者的改造吗?”林默问。
“可能。”苏婉放大波形图,“看这些峰值——每隔六秒出现一次,规律得像机械心跳。自然进化不可能产生这种精确的周期性。这更像是...某种外部调控。”
小七蜷缩在苏婉旁边的座位上,眼睛闭着,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她在尝试“聆听”前方的情绪场。突然,她猛地睁开眼,倒吸一口冷气。
“疼。”她小声说,手指紧紧抓住座椅边缘,“它们在疼。”
林默转头看她:“什么在疼?”
“那些大的...三个都是。不是身体的疼,是...”小七寻找着词汇,这是她最近常遇到的困境——她的感知越来越敏锐,但语言越来越难以描述那些体验,“是被困住的疼。想挣脱,但有什么东西勒着它们的...意识。”
苏婉迅速记录:“强制控制?周云的技术能达到这种程度?”
“可能不是周云。”林默想起设施里那些记录,“守望者留下的干预手段——如果他们认为某种进化方向是‘错误’的,可能会试图‘纠正’。”
雪地车开始减速。前方,一座半埋在冰雪中的建筑露出轮廓。它看起来像是旧时代的南极科考站扩建而成,但外围加装了明显是“磐石”风格的金属防护墙。墙上有焦黑的爆炸痕迹,几处缺口用冰块和金属板勉强堵住。
“这里发生过战斗。”李慕停下车,但没有熄火,“不是最近,冰雪覆盖的程度...至少两个月前。”
三辆车呈三角形停靠,保持引擎低转,随时准备撤离。李慕做了几个战术手势,他带来的两名前磐石守卫——王坚和赵海——迅速下车,一左一右向建筑两侧迂回侦查。
林默透过车窗观察。补给站的入口被一扇厚重的防爆门封住,但门右下角有一个勉强能容人钻过的破洞,边缘的金属呈撕裂状,像是从内部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开的。
“小七,现在能感觉到什么?”林默轻声问。
小女孩闭上眼睛,几秒钟后睁开:“混乱。疼还在,但现在更多的是...饿。它们饿坏了。那些小的在害怕,躲在很深的角落里。”她顿了顿,“还有一个...很冷的存在。不是温度,是情绪的冷。像机器。”
王坚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左侧安全,发现三具冻尸,穿着磐石制服,死亡时间...不好判断,冻得太硬了。致命伤在颈部,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断的。”
“右侧有血迹,”赵海报告,“大量,喷溅状,延伸到建筑后方。跟踪痕迹显示有什么东西拖着重物往东南方向去了,但痕迹被最近的风雪盖住了大部分。”
林默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部:“准备进入。李慕、王坚打头,赵海殿后。苏婉和小七留在中间,我断后。目标:找到燃料和任何有价值的资料,避免战斗,但如果遭遇,优先保护小七。”
“明白。”
“收到。”
一行人下了车。风小了,但温度低得让暴露的皮肤在几秒钟内就有冻伤的风险。林默检查了自己的装备:一把从周云部队缴获的高斯步枪,六个能量弹匣,一把战术匕首,还有小七给的那个情绪共鸣器——他用一根绳子挂在脖子上,贴着胸口放着。
小七走到他身边,小手握住他的:“那个冷的存在...它在看着我们。从我们停车就在看。”
“从哪里?”
小女孩指向建筑顶端。那里有一个损坏的通讯天线,旁边是一个应该是观察窗的小结构,但玻璃完全被冰雪覆盖,什么也看不见。
“它没有敌意,”小七补充,“也没有善意。就像...就像我们在看蚂蚁。”
李慕已经钻过门上的破洞,战术手电的光束在里面晃动:“入口安全,但有血迹,很多。地上有拖拽痕迹。”
林默最后一个进入。门内是一个前厅,原本应该是个接待区,现在桌椅翻倒,文件散落一地,墙上有十几处弹孔。一具尸体靠在墙角,穿着白大褂,胸口有个碗口大的洞,内脏被掏空了,但冻结的血肉呈现诡异的蓝紫色——病毒感染的迹象。
苏婉蹲下来,用手电照着伤口边缘:“不是普通变异体造成的。看这些撕裂痕迹——有规律的三道平行划痕,间距精确,像手术刀但更大。这是...”
“工具造成的。”林默接话,“有人——或有什么东西——在用工具解剖他。”
小七突然抓紧林默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手套:“它在下面。地下一层。那个冷的存在...还有疼的那些。”
李慕已经找到向下的楼梯间。门半开着,里面传来微弱的风声,还有某种规律的、湿漉漉的摩擦声。
王坚打头下去,战术手电的光束切割着黑暗。楼梯转了两折,到达一个宽敞的地下空间。这里的温度比上面更低,空气中有种刺鼻的化学药剂和腐肉混合的味道。
手电光扫过——
林默的呼吸停了一瞬。
这是一个实验室。或者曾经是。现在它更像一个屠宰场和解剖室的结合体。
房间中央摆着三张手术台,每张台上都固定着一个“人形生物”。它们还保留着基本的人类轮廓,但皮肤完全被蓝黑色的几丁质甲壳覆盖,四肢异常修长,手指和脚趾的末端是锋利的角质爪。它们的眼睛睁着,瞳孔是彻底的乳白色,没有一丝光彩。
更诡异的是,它们的头部、胸部和腹部被接入了数十根管线,有些输送着暗绿色的液体,有些连接着闪烁的监控设备。那些管线从天花板垂下,源头是三台仍在运转的维生设备——磐石的标志印在侧面。
“他们还活着。”苏婉的声音发颤,“心跳、脑波...虽然微弱但还在。”
小七的眼泪掉下来,但她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疼...就是它们在疼。每分每秒都在疼。”
李慕做了个手势,王坚和赵海分别检查房间两侧。左侧是一排冷藏柜,门都被撬开了,里面空荡荡,只有一些冻成冰坨的组织样本。右侧是一个控制台,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复杂的生物数据和波形图。
林默走到最近的手术台前。台上的生物似乎感知到有人靠近,头微微转动,乳白色的“眼睛”看向他的方向。它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声音,只有管线里液体流动的汩汩声。
突然,它被固定的右手猛地抽搐,爪子在空中虚抓。林默后退半步,但发现那动作不是攻击——它在指向房间深处的一个角落。
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金属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手掌形状的扫描面板。
“小七?”林默看向女孩。
小七闭上眼睛,几秒钟后睁开:“冷的存在...就在那扇门后面。但它现在...好奇。它想知道我们会怎么做。”
苏婉已经走到控制台前,试图调取数据:“系统有密码锁,但...等等,这里有一个开放日志。”
她点开一个文件。屏幕上出现文字记录,日期是两个月前:
【第47天:三个实验体都表现出高度服从性,对命令的反应时间缩短至0.3秒。但意识活动持续减弱,怀疑过度控制导致自主神经功能退化。】
【第51天:实验体7号在无指令情况下突然攻击研究员张。解剖发现其大脑额叶有异常增生,可能是在尝试重建自主意识。有趣。记录现象,但加大控制脉冲频率。】
【第53天:补给中断。外围防御被未知生物攻破。确认不是普通变异体——它们有组织,使用工具。联系磐石总部无响应。决定启动紧急协议:将核心数据和实验体转入地下安全室。如果周云博士的理论正确,这些实验体应该能在无外部补给下存活至少90天。】
【第54天:安全室已封闭。我在外面。它们来了。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但监控显示它们带走了所有尸体,包括刚死的。不是进食,是...收集。我要——】
记录在这里中断。
林默看向那扇金属门。所以这里面就是“安全室”,而写日志的人...应该已经死了。
“这些实验体,”苏婉指着屏幕上的数据,“周云想创造的是能在极端环境下自主生存、但绝对服从的士兵。理论上,它们可以靠最低限度营养液维持,甚至进入休眠状态等待唤醒。”
“所以他还打算回来。”李慕冷笑,“或者派人来回收。”
“但他没算到‘守望者’。”林默走到金属门前。扫描面板亮着微弱的红光,显示需要权限掌纹。
小七突然说:“那个冷的...它说可以开门。但开了门,我们就得面对选择。”
“什么选择?”
“带走它们,还是结束它们的痛苦。”
房间陷入沉默。只有维生设备低沉的嗡鸣和三具实验体微弱的心跳监测音。
林默看着手术台上那些扭曲的存在。它们曾经是人,可能曾是这个补给站的研究员或守卫,被周云改造成了这样。活着,但算活着吗?被管线控制着,被痛苦填充着每一秒意识。
“我们有能力带走它们吗?”他问苏婉。
“维生设备是独立的,有轮子,可以移动。”苏婉检查了一下,“但每个都有两百公斤重,我们只有三辆车,而且燃料——”
一声巨响打断了她。
来自楼上。金属撕裂的声音,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嚎叫。不是人类的嚎叫,也不是普通变异体的嚎叫,而是一种高频、刺耳,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声音。
“那些小的!”小七捂住耳朵,“它们害怕的东西来了!”
王坚的声音从耳机传来,急促而紧张:“未知生物闯入上层!三个,体型中型,移动速度极快!它们...该死,它们在收集尸体!把冻尸拖走了!”
李慕已经冲向楼梯:“赵海,跟我来!林默,你们留在这里,锁上门!”
但就在他们冲到楼梯口时,头顶的灯突然全部熄灭。应急照明亮起,投下血红色的光,让整个实验室看起来更像地狱的景象。
控制台的屏幕闪了闪,然后弹出一个新窗口。不是日志,是实时监控——来自建筑各处的摄像头。画面里,三个修长的身影正在上层快速移动。它们确实像人,但关节反转,动作有一种诡异的流畅感,像蜘蛛又像舞者。它们正在把那些冻硬的尸体拖到一起,然后其中一个从背后伸出六条机械臂般的附肢,开始...缝合。
不是用针线,是用某种发光的丝状物质,将尸体拼接在一起。
“它们在制造什么。”苏婉的声音里充满科学家的惊骇和困惑。
金属门上的扫描面板突然发出柔和的绿光。锁芯转动的声音清晰可闻,然后门缓缓向内打开。
门后是一个小房间,只有十平米左右。房间中央是一个控制台,比外面的更先进,屏幕上显示着南极大陆的地图,上面有几十个闪烁的光点。控制台前坐着一个...
林默一时无法定义那是什么。
它有人类的上半身,穿着破旧的磐石制服,但腰部以下完全融入控制台,数十根管线从它的脊椎接入设备。它的皮肤是半透明的灰白色,可以看见下面流动着光的血管。最诡异的是它的脸——五官还在,但眼睛是完全的黑色,没有眼白,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洞。
它转过头,用那张非人的脸“看”着他们。
声音不是从它嘴里发出的,而是从房间的扬声器,平静、机械,没有一丝情感波动:
“你们不是周云的人。”
小七躲在林默身后,但小声说:“就是它。冷的那个。但它现在...有点温暖了。就一点点。”
“你是什么?”林默举起枪,但没有瞄准,只是戒备。
“我是47号哨站的管理AI,整合式生物处理器型号。”它——或者说“它”——回答,“你们可以叫我‘守门人’。原定值守期300年,现已超期服役127天。周云博士没有按计划返回。”
苏婉走到控制台前,看着那些闪烁的光点:“这些是...其他哨站?”
“南极大陆共有72个观测哨站,目前仍有信号回传的剩19个。”守门人说,“我的职责是监控病毒在南极生态中的传播与变异,收集数据,并在检测到‘异常进化分支’时采取干预措施。”
它调出一个画面,正是上层那三个正在缝合尸体的生物。
“比如这些‘织尸者’。它们是由普通变异体进化而来,但发展出了独特的群体意识和工具使用能力。根据协议,此类可能威胁到整个大陆生态平衡的‘过度特化分支’需要被清除。”
“所以是你放出那些实验体去对付它们?”林默问。
“实验体V-7至V-9号确实被派遣执行清除任务。但任务失败。织尸者捕获了它们,并开始研究——就像周云研究它们一样。”守门人的黑色眼睛转向手术台上的三个存在,“我将它们回收,尝试修复,但神经损伤不可逆。它们现在处于永久痛苦状态。”
林默感到胸口那个情绪共鸣器在微微发烫。小七抓着他的手在颤抖。
“你能结束它们的痛苦吗?”他问。
“可以。但我需要权限。”守门人平静地说,“或者,一个符合伦理准则的决定。我的程序中有一条:当面对遭受不可逆痛苦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