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灵一行从北幽归来那日,恰逢立冬。
凤栖宫前庭的青石板上落了薄薄一层白霜,晨光穿透梧桐枝桠,在霜面上映出细碎的金芒。昭凰裹着狐裘站在阶前,沧溟煦撑伞替她挡着寒风,两人的目光都望向宫门方向。
马蹄声由远及近,白灵一马当先冲进宫门,翻身下马时带起一阵霜雾。她额间的银纹比离开时更亮了几分,眼中却透着疲惫:“陛下、娘娘,幸不辱命。”
身后车队陆续驶入,墨羽和赤焰指挥侍卫卸货。十几个木箱被抬到庭中,箱盖打开,一半是晒干的三叶还魂草,金黄草叶散发着温暖的药香;另一半是北幽百姓送的谢礼——粗糙却用心的皮毛、绣着吉祥纹的毡毯、还有几大坛烈酒。
“山谷怨气已彻底净化,孙老留在那儿继续观察,说七日后再返程。”白灵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图,“这是净化大阵的阵图,孙老说请娘娘收录进四国医典,往后若遇类似情况可作参考。”
昭凰接过阵图,指尖拂过上面精细的符文:“辛苦你们了。快进屋暖暖,姜汤已备好。”
正厅里炭火烧得正旺,众人围坐喝姜汤时,靖王也到了。他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进门就笑:“南溟的疫病记录整理出来了,按娘娘吩咐,从发病到治愈全程都有图文记载。”
他将册子摊在桌上,里面不仅有文字描述,还有医师们手绘的水泡演变图、用药反应记录,甚至记录了不同年龄患者的恢复差异。
昭凰一页页翻看,眼中渐露赞许:“详尽至此,可作后世范例。”
“还不止呢。”靖王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南溟医师按您‘三黄汤’加减的方子,结合本地常见药材,改良出了三个变方,都在这写着。他们说,不同体质的人需用不同配比,不能一概而论。”
“这才是医道精要。”昭凰抚掌,“医者开方,需因人、因地、因时制宜。这三个变方,也要收入医典。”
沧溟煦在一旁听着,忽然道:“既然北幽、南溟的案例都整理好了,何不趁热打铁,把四国医典的编纂会提前开了?正好白灵和靖王都在,西凤那边我昨日传了信,太子说三日后便到。”
昭凰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只是我如今的身子……”
“就在凤栖宫开,你坐镇主位,累了随时歇息。”沧溟煦早有打算,“各国太医在梧桐院议事,重要事项你来定夺,琐碎之事让他们自行商议。青鸾白鹤都在旁伺候,不会累着你。”
靖王抚掌赞同:“如此甚好!臣这就传信回南溟,让太医院再送些医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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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西凤太子抵京,随行的还有西凤太医院院正和三位资深太医。与此同时,北幽孙老也赶了回来,带着一箱新整理的寒地疾病诊疗心得。
凤栖宫梧桐院的正厅里,长桌摆成四方,各国医者分坐。主位上设了软榻,昭凰半倚着引枕,腹部已明显隆起,五个月的身孕让她行动稍缓,气色却极好。
沧溟煦坐在她身侧,待众人坐定,起身道:“今日四国医者齐聚,只为编撰一部惠及天下的医典。此典汇集四国医术精华,将刊行四海,让穷乡僻壤也能有医可循,有病可治。诸位皆是杏林圣手,望能倾囊相授,共成此善举。”
西凤院正率先起身,捧上一叠书稿:“西凤献上《千金方补遗》三卷,收录先代医圣未传世的方剂八十一则。另有妇婴专科两卷,专论女子孕期调养与小儿常见病诊治。”
南溟太医紧随其后:“南溟献《湿热论》全本,专述南方湿热地带疾病诊疗。另附虫蛇咬伤急救法一卷,乃南溟山民世代相传之法。”
孙老颤巍巍站起,北幽侍卫忙扶住他。老人从箱中取出一本兽皮封面的厚册:“北幽献《寒地医鉴》,专论极寒之地的疾病与外伤处理。还有老朽毕生研究的冻伤、雪盲、寒痹诊疗心得,全在其中。”
最后是东溟院判,他捧上的书册最多:“东溟献《本草纲目补编》五卷,收录四国境内三千七百种药材的图鉴与药性详解。另有针灸、推拿、拔罐等外治法精要两卷。”
长桌上书册堆积如山,墨香与药香交织。昭凰看着这一幕,眼眶微热。她扶着沧溟煦的手缓缓起身,朝众人欠身一礼:“昭凰代天下百姓,谢过诸位。”
众医者慌忙起身还礼:“娘娘使不得!”
“使得。”昭凰直起身,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医者父母心,诸位今日所献,皆是救命之术。此典编成,功德无量。”
她重新坐下,开始主持编纂事宜:“医典分四部——基础医理、方剂集成、专科论治、药典图鉴。每部下设四国分卷,既要保留各国特色,又要统一体例,让读者易查易懂。”
孙老捋须点头:“娘娘思虑周全。只是各国药材名称不一,如何统一?”
“以图鉴为准。”昭凰早有准备,“每种药材配三图——植株全貌、药用部位、成品切片。下列四国名称、别名、生长地、采收时节、炮制方法、药性归经、主治功效、用法用量、禁忌事项。如此,无论哪国医师看了都明白。”
西凤院正眼睛一亮:“妙!再配以病症索引,按症状查方剂,按方剂查药材,层层相扣,实用至极。”
众人越议越细,从清晨到正午,又从午后到黄昏。炭火添了三回,茶点换了五轮,却无人言倦。医者们时而争论药性配伍,时而交流诊疗心得,说到激动处,甚至有人当场画起穴位图来。
昭凰静静听着,偶尔出言调和争议,或提出关键建议。腹中的孩子今日格外安静,只有在她专注思考时,才会轻轻动一下,像是在为她鼓劲。
日头西斜时,基础框架终于议定。沧溟煦见昭凰面露疲色,便宣布休会:“今日到此,诸位先回驿馆歇息。明日辰时继续。”
医者们行礼退下后,沧溟煦扶昭凰回寝殿,一路忍不住笑:“你可知他们私下里怎么说?说这场编纂会,比四国盟约谈判还热闹。”
昭凰也笑:“医者执着,这是好事。”
“确实是好事。”沧溟煦扶她躺下,为她盖好锦被,“今日我听见南溟太医跟北幽孙老说,等医典编成,他要去北幽游学一年,专攻寒地疾病。孙老也说想来南溟看看湿热病症。这才是四海一家的气象。”
昭凰闭着眼,嘴角含笑:“若能因此促成四国医者交流互访,那这医典的价值,又添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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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纂会持续了整整七日。
第七日黄昏,最后一条条目议定。梧桐院正厅的长桌上,堆积如山的书稿已分类整理,装订成册的样本摆在中央,墨香浓得化不开。
昭凰抚摸着簇新的封皮,上面是沧溟煦亲笔题写的四个大字——《四海医典》。
“初稿已成,接下来还需校对、刻版、刊印。”她抬头看向众人,“此事工程浩大,非一朝一夕可成。我的意思是,各国先带样本回去,由本国太医校对完善,三个月后在此汇总统稿。诸位以为如何?”
“娘娘安排妥当。”众人齐声应道。
西凤太子起身道:“皇姐,西凤愿承担刻版之责。我国有擅长雕版的工匠三百余人,可同时开工,加快进度。”
靖王接话:“南溟盛产纸张,医典用纸由南溟供应,必选最好的桑皮纸,久存不蠹。”
孙老颤声道:“北幽虽贫瘠,但盛产药材。老朽回去就组织药农,按医典所需,大量种植常用药材,以备刊行后供应四方。”
沧溟煦最后道:“东溟设医典司,专司编纂刊印事宜。另在四海各设医典阁十座,存放刻版,供各地随时拓印。所有费用,从内库拨付。”
议定这些,已是月上枝头。沧溟煦设宴款待众人,席间不谈医道,只说风月。孙老喝了两杯北幽烈酒,话匣子打开,说起年轻时游历四国的趣事,引得满堂欢笑。
宴至半酣,昭凰有些乏了,沧溟煦便陪她先行离席。
两人走在回寝殿的宫道上,月色如霜,将梧桐的影子拉得细长。昭凰忽然停下脚步,按住小腹。
“怎么了?”沧溟煦忙问。
“他在动……”昭凰将他的手拉过来,按在腹侧。
掌心下,清晰的律动传来——不是之前的踢蹬,而是一下一下,平稳有力的搏动,像是……心跳的节奏。
沧溟煦怔住:“这是……”
“他在模仿心跳。”昭凰眼中泛起泪光,“医典编纂这七日,每日听诸位太医争论脉象、气血、心脉……他竟都记下了。”
话音未落,腹中的律动忽然变化,时而急促如奔跑后的心跳,时而舒缓如安睡时的脉息,竟隐隐合上了某种韵律。
白灵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她凝神感应片刻,轻声道:“小殿下在感应天地灵气与人体气血的共鸣……这是极罕见的先天灵悟。”
沧溟煦将昭凰拥入怀中,声音微颤:“我们的孩子……”
“他会是个好医者。”昭凰靠在他肩头,泪中带笑,“不,他会是个心怀慈悲的人。这就够了。”
月色更明,梧桐院里的宴饮声隐约传来,夹杂着孙老唱起的一首北幽古调,苍凉却豁达。
昭凰听着那歌声,感受着腹中生命的律动,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值得——那些日夜钻研的医书,那些殚精竭虑的救治,那些四海奔波的辛劳,都汇成了今夜这轮明月,这片梧桐影,还有腹中这个神奇的小生命。
“煦哥哥。”
“嗯?”
“等孩子出生后,咱们教他识草药,好不好?从最简单的金银花、薄荷教起。”
“好。等他再大些,我教他骑马射箭,你教他望闻问切。”
“那他要是不喜欢学医呢?”
“那就做他喜欢的事。只要心怀善念,做什么都是好的。”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走向寝殿。
身后,梧桐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未出世的小生命,唱着一首温柔的摇篮曲。
而遥远的星空中,北斗七星正指向北方。
那里,北幽的山谷怨气已散,南溟的疫病水泡已消,西凤的医书正在整理,东溟的医典即将刊行。
四海之内,医道传承的灯火,正一盏盏亮起,终将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照亮每一个需要光明的角落。
这,便是他们这一代人,留给后世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