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捷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内部通知，标题刺眼：《关于设计院薪酬结构调整的说明》。
“边际效应。”他喃喃自语，手里的钢笔不自觉地转了一圈。
这个词是上周五部门会议上听院长说的。当时院长站在投影仪前，解释为什么工作十年的老工程师和新入职的硕士生基础工资差距从三倍缩小到了一倍半。“不是我们不重视老员工的价值，”院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有些失真，“但在一个岗位待久了，边际效应就会显现，个人贡献的增长曲线会逐渐平缓...”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高捷看了看周围，几个和他同期进院的同事都低着头，有人用笔在笔记本上无意义地画着圈。坐在前排的年轻人则挺直了背，手机屏幕在桌下悄悄亮着——大概在给女朋友发消息，嘴角还带着笑。
“高工，还不下班？”
声音从门口传来。高捷回头，是今年刚招进来的小陈，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食堂的打包盒。“这就走。”他笑了笑，回到自己位置开始收拾东西。
设计院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两侧墙上挂着历年完成的大型项目照片：三百千伏变电站、跨江输电塔、省际联网工程...每张照片下都有设计人员的名单。高捷在2008年的那张前停下脚步，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倒数第三位，那时他进院刚满两年。
照片上的变电站如今已运行了十四年，去年刚完成智能化改造。改造方案是小陈所在的年轻团队做的，用上了最新的数字孪生技术，据说能使运维效率提升百分之四十。改造方案评审会上，高捷提了几个传统安全规范方面的建议，但更多时候他只是听着那些陌生的术语：边缘计算、智能诊断、预测性维护...
“高工！”小陈从后面追上来，“一起走？”
两人并排走下楼梯。老楼的楼梯间灯光昏暗，拐角处堆着些等待处理的旧图纸。
“高工，您看今天那份薪酬调整通知了吗？”小陈问道，声音里有种年轻人特有的直接。
“看了。”
“其实我觉得对你们老工程师不太公平。”小陈说，“我师父说，您当年手绘的变电站布局图，精确度比现在cAd出的还高。”
高捷笑了笑：“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谁还用手绘？”
“但经验无价啊。”小陈认真地说，“上周要不是您一眼看出我那个接地网设计的漏洞，我就要犯大错了。”
他们走到一楼大厅，迎面墙上挂着设计院的宗旨：“精心设计，光明未来”。高捷每天经过这里两次，已经十五年。他记得这行字是设计院从老城区搬到这里时挂上的，那时他还是个助理工程师，跟着师父跑现场，在烈日下一待就是一天，用最原始的工具测量、记录，晚上回到旅馆就着台灯画草图。
“经验很重要，”高捷说，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但电力行业在变，设计院也要变。不变就会被淘汰。”
初秋的晚风已经有了凉意。高捷和小陈在公交站分开，一个往东，一个往西。高捷坐上公交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外，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每一盏灯背后都有一套复杂的电力系统在支撑。他参与了其中很大一部分的设计工作——或者说，曾经参与过。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妻子发来的消息：“回来路上买瓶酱油。”
高捷回了个“好”字，然后点开设计院的工作群。群里正讨论着下个月要投标的一个海上风电接入项目，院长@了所有人，特别强调：“这个项目需要创新方案，传统设计思路缺乏竞争力。”
他翻看着群里的讨论，那些快速跳出的术语和概念有些他甚至需要查一下才能完全理解。不是他不够努力——去年他还自费报名参加了智能电网的在线课程，但四十六岁的大脑吸收新知识的速度，确实比不上二十六岁时。
这就是边际效应吗？他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想。不是不努力，不是没贡献，只是随着时间推移，每多投入一年，带来的“价值增量”确实在递减。就像学习曲线，初期陡峭上升，然后逐渐平缓，最终趋于稳定。
但他设计的那些变电站、输电线路，十五年来从未出过重大事故。他培养的六个徒弟，现在都成了院里的骨干。他主持修订的设计规范，至今仍是新员工培训的必读材料。这些“存量贡献”，难道不比那些“增量贡献”更重要吗？
公交车到站了。高捷下车，走进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酱油时，收银台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我市首个零碳示范区正式投运，采用先进的能源互联网技术，实现光伏、储能、柔性负荷的智能协同...”
画面切换到示范区控制中心，满墙的屏幕闪烁着数据和图表。高捷注意到，讲解技术特点的是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工程师，胸前的工牌属于一家新兴的能源科技公司——设计院的主要竞争对手之一。
“老师傅，您的酱油。”收银员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高捷提着酱油往家走，脑子里却还在想刚才的新闻。那家公司的创始人他认识，叫林浩，曾经是设计院最年轻的副所长，五年前辞职创业。当时院里很多人都觉得他疯了，放弃铁饭碗去冒险。但现在，林浩的公司已经拿下了省里三个标杆性智慧能源项目。
“回来了？”妻子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今天怎么这么晚？”
“加了会儿班。”高捷简短地回答。
餐桌上，儿子正用平板电脑看视频，是某个科普博主讲解超导输电技术。“爸，您说室温超导要是真实现了，你们电力行业是不是要彻底变革啊？”
“可能吧。”高捷夹了一筷子菜，“不过从实验室到工程应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总会实现的，对吧？”儿子眼睛发亮，“就像电动汽车取代燃油车一样。爸，您没想过跳槽去那些创新公司吗？我们同学都说，传统行业都在被颠覆。”
高捷筷子顿了顿。妻子瞪了儿子一眼：“吃饭就吃饭，话那么多。”
睡前，高捷习惯性翻开床头那本《电力系统设计手册》，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卷起。这是他的师父退休前传给他的，里面夹着许多手写的备注和心得。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蓝墨水写着：“设计之道，不在求新求奇，而在安全可靠。电力关系万家灯火，不可不慎。”
这话他记了二十年。但现在，院长在会上说：“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我们必须拥抱变革，敢于创新，否则设计院就没有未来。”
究竟什么才是对的？
第二周，设计院召开了海上风电接入项目的启动会。院长亲自主持，各专业骨干都参加了。高捷作为变电一次专业的负责人，坐在会议桌中段。
“这个项目对我们设计院意义重大。”院长开门见山，“它不仅是业务拓展，更是能力证明。如果我们能拿下这个项目，就能在新能源接入领域站稳脚跟。否则...”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潜台词：否则设计院在能源转型的大潮中可能会被边缘化。
项目分配时，高捷被任命为传统方案组的组长，负责基于现有技术提出可靠设计。而创新方案组则由刚从国外访学回来的年轻博士带队，尝试应用最新的柔性直流输电和数字孪生技术。
“我们需要两条腿走路。”院长说，“高工的经验确保我们不会出错，年轻人的创新则给我们突破的可能。”
散会后，小陈悄悄找到高捷：“高工，我想跟您一组。”
“为什么？创新组不是更有前途吗？”
“我觉得跟您能学到更扎实的东西。”小陈认真地说，“而且，我不认为传统和创新一定要对立。”
高捷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心里有些感动。
项目推进得很快，但也很快出现了问题。创新组提出的方案虽然技术先进，但在部分关键设备的可靠性上存在疑问。而高捷带领的传统组虽然方案稳妥，投资却比竞争对手高出百分之十五。
周五的进度协调会上，气氛有些紧张。
“我们必须降低成本。”院长敲着桌子，“按照现在的报价，我们毫无竞争力。”
“但安全性不能妥协。”高捷坚持道，“我们用的设备都是经过多年运行验证的，虽然贵，但可靠。”
“但市场不会为‘可靠’支付过高溢价。”创新组的年轻博士反驳，“现在技术进步很快，新型设备的可靠性也在提升。我们可以适当承担一些风险。”
“电力系统设计不能讲‘适当承担风险’。”高捷的声音提高了，“一旦出问题，损失的不是金钱，可能是人命！”
会议室安静下来。院长看了看双方，最终说：“再给你们一周时间，两个组都再优化方案。高工，你也想想有没有降低成本的可能。博士，你们再论证一下新设备的可靠性数据。”
会后，高捷一个人留在会议室。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他望着桌上摊开的两套方案图纸，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他刚工作不久，跟着师父参与一个山区变电站的设计。由于地形复杂，施工难度大，有人提议简化接地系统以节约成本。师父坚决反对，在评审会上说：“在电力行业，节约成本不能以安全为代价。我们今天省下的每一分钱，未来都可能变成事故的导火索。”
最终，设计院坚持了原方案。项目完工几年后，附近发生了罕见的雷暴天气，那个变电站经历了多次雷击，却安然无恙。而同期另一个简化了设计的变电站则发生了严重故障，导致大片区域停电。
“安全可靠...”高捷喃喃自语。这四个字是设计院的立身之本，也是电力行业的底线。但如今，在激烈的市场竞争和技术变革的压力下，这条底线似乎在变得模糊。
周末，高捷没有休息，而是去了设计院的档案室。他翻出了过去二十年设计院参与的所有海上风电相关项目资料，仔细研究每个方案的特点和实际运行情况。周日下午，他又去了市图书馆，查阅最新的国际期刊，了解国外类似项目的技术路径。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些运行最稳定、故障率最低的项目，往往不是技术最超前的，而是在传统可靠性和技术创新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点的。
周一早晨，高捷带着一摞资料提前来到办公室。他花了一上午时间，将传统方案和创新方案的优点结合起来，提出了一种“混合式”设计思路：核心关键设备采用经过验证的成熟产品，而在监测控制等非安全核心环节，大胆应用最新技术。
“这样既能保证可靠性，又能降低成本，还能体现技术创新。”他在小组讨论会上解释道，“更重要的是，这种渐进式创新更容易被业主接受，因为风险可控。”
小陈眼睛一亮：“高工，这个思路好！就像电动汽车不是一夜之间取代燃油车，而是从混动开始过渡。”
下午，高捷主动找到创新组的年轻博士，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起初对方有些抵触，但看到详细的技术论证后，态度逐渐转变。
“高工，我承认您的方案更务实。”博士推了推眼镜，“但会不会显得我们不够‘前沿’？”
“电力工程不是学术论文，”高捷说，“最终要落地运行。我们可以强调这是‘基于可靠性的创新’，而不是‘为创新而创新’。”
两人一起向院长汇报了新思路。院长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问：“这个方案的投资估算呢？”
“比传统方案低百分之八，比纯创新方案高百分之三，但在全生命周期成本上，由于可靠性更高，长期来看是最优的。”高捷递上计算书。
院长翻看着，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好，这才是设计院应有的水平！既不大胆冒进，也不固步自封。”
项目最终以这个混合方案投标，成功中标。庆功宴上，院长特意走到高捷面前敬酒：“高工，姜还是老的辣啊。您用行动证明了，经验的价值不在于守旧，而在于知道如何在变革中找到平衡。”
高捷举杯，心中百感交集。他忽然明白了，边际效应可能确实存在——在单一维度上。但如果能拓宽维度，将经验转化为在新环境中识别关键、权衡取舍的能力，那么“待久了”积累的就不是贬值的老本，而是无法替代的智慧。
就像电力系统本身，既需要不断接入新的能源和技术，也需要稳定的基础和精巧的平衡。没有前者就会停滞，没有后者就会崩溃。
宴会结束后，高捷和小陈一起走到公交站。夜空清澈，能看见几颗星星在城市灯光之上闪烁。
“高工，您说二十年后的电力系统会是什么样？”小陈忽然问。
高捷想了想，说：“肯定会有很多现在想不到的技术。但有一点不会变：电灯需要亮，工厂需要运转，医院不能停电。所以无论技术怎么变，安全可靠永远是第一位的。”
“那设计院呢？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
高捷望着远处设计院的老楼，旁边智慧能源大楼的LEd幕墙正滚动显示着实时能源数据。两栋建筑，两个时代，并肩而立。
“设计院可能会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他说，“但只要还有人需要光明和动力，就需要有人为这些系统精心设计。而我们这些‘老家伙’的价值，就是确保无论怎么变，那些不该变的东西，永远不会变。”
公交车来了，带着夜晚的凉风。高捷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两栋楼的灯光在夜色中交相辉映，仿佛过去与未来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他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个交汇点上，并不尴尬，反而恰如其分。
边际效应或许会让单一技能随时间贬值，但深度和智慧的价值曲线，却可能随着年龄增长而悄然上升——只要你不停下学习和思考的脚步，只要你能在变革中找到自己独特的锚点。
就像电力系统中那些运行多年的核心设备，它们可能不够“智能”，不够“高效”，但当风暴来袭，新技术面临考验时，它们的稳定运行才是整个系统不崩溃的基石。而这种基石的价值，往往在变革的风浪中才显得尤为珍贵。
高捷找到座位坐下，拿出手机，给妻子发了条消息：“明天是我进设计院十六周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窗外，城市的灯光如星河般延展，每一盏背后都有一套精妙的电力设计在支撑。而他知道，自己参与了这条星河的点亮，并将继续参与它的演进——以一种新的方式，带着十六年积累的重量，也带着对下一个十六年的好奇。
公交车缓缓驶入夜色，车灯划破黑暗，像一道移动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