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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湾220千伏变电站扩建项目的评审会,气氛比窗外的三伏天还要闷。

江淮坐在椭圆会议桌中段,盯着投影幕布上那张被放大、高亮标注的电气主接线图局部,感觉中央空调的冷风正顺着脊椎往上爬。那是他带着团队熬了三个通宵才敲定的最终版图纸,昨天刚通过内部审核,准备今天过会后就直接下发制造厂。

现在,那一处被红色粗线圈出的母线联络回路旁,赫然标着“原理性缺陷”五个字。

“江工的设计从常规角度看没问题,”赵新阳站在幕布旁,激光笔的红点稳稳罩在“缺陷”位置,“但深入分析母线短路时的暂态过程就会发现,站用电源切换逻辑存在隐患。”

他切换ppt,展示出一组波形图和数据分析:“当发生我所列出的这种特殊复故障时,备用电源自投装置有千分之三的概率误判,导致切换失败。虽然概率很低,但规范要求的是绝对可靠。”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系统室主任老周皱起眉头,技经专业的孙工推了推眼镜,土建的王姐悄悄叹了口气。所有人都知道赵新阳一个月前刚空降到院里,据说是集团某领导亲自点将,一来就挂上了副总工的衔。

副院长李明敲了敲桌子:“新阳同志提出的问题很专业啊。江淮,你怎么看?”

江淮看着那些仿真波形。有几个关键参数被微妙地调整过——故障电流的衰减时间常数多了5毫秒,开关固有分闸时间取了上限值,甚至系统阻抗角也偏向最不利情况。这些改动单独看都不显眼,但叠加在一起,恰好够构建出那个“特殊复故障”场景。

“赵总的计算很细致,”江淮缓缓开口,“不过我想确认几个参数取值。故障电流衰减时间常数,您用的是150毫秒?”

赵新阳点头:“根据最新版《电力系统暂态分析导则》。”

“但龙湾站所在网架结构特殊,实际仿真中这个值不会超过100毫秒。”江淮调出自己电脑里的数据,“还有开关动作时间,您取的是上限值80毫秒,可我们招标的技术协议明确要求不超过65毫秒。”

“技术协议是理想要求,实际设备会有偏差。”赵新阳笑容不变,“设计要考虑最不利情况,这是基本原则。”

“所以赵总是按‘实际可能的最不利参数叠加’来校核的?”

“当然。安全第一。”

江淮没再追问。他清楚记得,上周赵新阳刚否决了一个开关柜供应商,理由是“技术指标过于保守,成本偏高”。当时赵新阳的说法是:“工程要兼顾经济性,参数达标即可,不必过分冗余。”

双重标准如此明显,但在座无人点破。

“是我的疏忽,”江淮最终说,“没考虑到这种极端情况。建议暂缓图纸下发,我和赵总各自组织团队重新核算,背靠背验证。”

散会后,江淮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走廊里,他听见前面两个年轻设计师的低声交谈:

“赵总真厉害,一眼就看出问题。”

“江工这次丢人丢大了……”

江淮面无表情地走回办公室,锁上门。电脑屏幕上,会议录屏文件正在自动备份到加密云端。他调出赵新阳入职以来参与过的所有项目记录——七个变电站设计评审,三个线路工程方案把关,还有五次技术招标的评标。

很干净,至少表面如此。

但江淮注意到一个细节:赵新阳参与评审的项目中,有三个最终都更换了关键设备供应商。新的供应商技术评分并非最高,价格也非最低,但都来自同一家集团公司旗下的企业。

江淮点开其中一个项目的技术评标报告。赵新阳作为评审组长,在专家组意见栏写道:“A供应商虽报价最低,但其断路器开断能力裕度不足,建议选择技术更可靠的b供应商。”

他翻到附件里的技术参数对比表。A供应商的产品开断能力31.5千安,b供应商的是31.5千安。完全相同。

鼠标光标在那个数字上停留良久。江淮想起赵新阳刚来时在食堂的偶遇,那时他端着餐盘热情地打招呼:“江工,早就听说您是院里的技术大拿,以后多指教啊。”

当时江淮还笑着回应:“互相学习,赵总年轻有为。”

手机震动打断回忆。是龙湾项目业主方的陈总:“江工,听说图纸有点问题?我们这边工期很紧啊,集团领导下周要来视察前期进度……”

“正在处理,很快给您答复。”江淮保持语调平稳。

挂掉电话,他靠在椅背上。窗外,城市天际线在暮色中渐次亮起灯火,每一盏灯背后都连着电网,连着无数像龙湾这样的变电站。图纸上的每条线、每个符号,都关系到这些灯光能否稳定亮下去。

技术分歧可以讨论,参数取舍可以商榷,但故意篡改数据、制造虚假缺陷——这已经越过底线。

江淮打开抽屉,取出一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翻开,里面是按时间顺序记录的技术笔记,其中几页用红笔做了标记:

3月15日,西山110kV变电站技改评审。赵提出主变容量选择偏大,建议下调一级。经核算,若下调,三年后负荷增长将导致主变重载运行。坚持原方案。

4月2日,开发区开闭所设计内审。赵质疑电缆截面过大,称“过度设计”。提供热稳定计算书,证明截面必要。方案保留。

5月11日,龙湾项目初步设计评审。赵未提出实质性意见。

笔记本最新一页是昨天的记录,墨迹尚新:龙湾施工图最终版完成。团队辛苦。

他在下面补了一行:6月28日,施工图评审会。赵指“原理性缺陷”,参数可疑。录屏已存。

合上笔记本,江淮拨通内线电话:“小刘,叫上老王和李工,加个班。我们把赵总提出的那个故障场景,用三种不同的仿真软件全部重新跑一遍。原始参数一组,赵总用的参数一组,实际设备厂家提供的实测参数再跑一组。”

“江工,真要这么麻烦?赵总那边……”

“变电站要运行三十年。”江淮打断他,“麻烦总比出事好。”

深夜十一点,办公室依然亮着灯。四台电脑屏幕上,不同颜色的仿真波形滚动着。老王揉着发红的眼睛:“跑了十七种故障组合,用赵总的参数,确实有一种会出现问题。但用实测参数跑,全部通过。”

李工盯着屏幕:“他那几个参数取值,单独看都在合理范围内,但这么组合……太巧了。”

“不是巧,”小刘年轻气盛,“就是故意的!江工,咱们直接找李副院长说明白!”

江淮摇头:“现在去说,只会变成技术争论。他要说我们‘不重视最不利情况’‘盲目乐观’,我们怎么反驳?”

“那怎么办?”

“等。”江淮调出工程管理系统的日志记录,“他在会上要求暂缓图纸下发,业主那边很快会施压。到时候,看谁先坐不住。”

果然,第二天一早,副院长李明就把江淮叫到办公室。赵新阳也在,正在泡茶。

“江淮啊,龙湾项目业主方很着急。”李明示意他坐下,“赵总提的那个问题,你们复核得怎么样?”

“还在进行中。”江淮说,“涉及安全,我们想做得细致些。”

赵新阳递过一杯茶:“江工严谨是好事,不过工程进度也很重要。我昨天又想了想,那个问题其实有个折中方案——不改主接线,只在后台监控系统里加一段逻辑判断,成本增加不多,工期影响也小。”

江淮接过茶杯,没喝:“具体是?”

“就是在备自投装置里增加一个附加判据,当检测到那种特殊故障波形时,闭锁自动切换,转手动操作。”赵新阳说得流畅自然,“这样既解决了隐患,又不用大改设计。”

“手动操作?那如果是深夜无人值守时发生故障呢?”

“这种特殊故障概率极低,真发生了,值班员从驻地赶过去操作,也就二三十分钟。”赵新阳微笑,“总比现在卡着图纸强。”

李明点头:“这个方案可行。江淮,你觉得呢?”

可行?江淮几乎要笑出来。为了一个虚构出来的“隐患”,要给一个本应自动化的系统加上人工干预环节,还美其名曰“折中方案”。

“我需要看看这个附加判据的具体逻辑。”江淮说。

“当然,我已经初步拟好了。”赵新阳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江淮翻开。只看了两页,他就发现了问题——这个所谓“附加判据”的算法,需要接入站内好几处本不相关的监测信号,意味着要增加大量电缆敷设和接口改造。更关键的是,算法本身存在漏洞,在某种更常见的故障类型下,可能误闭锁正常的备自投。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赵新阳的目光。那双眼睛平静无波,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像夜间水面下掠过的鱼影。

“这个方案……”江淮斟酌措辞,“改动其实不小,而且引入了新的不确定性。我认为不如把原始设计复核清楚,如果真有问题,就彻底解决;如果没有,就按原计划推进。”

气氛微妙地凝固了。

李明皱眉:“你们技术上的事我不过多干涉,但业主那边,最迟后天要给明确答复。新阳,江淮,你们都是专家,尽快统一意见。”

从副院长办公室出来,赵新阳和江淮并肩走在走廊上。快到电梯时,赵新阳忽然开口:“江工,听说您女儿今年高考?志愿填好了吗?”

江淮脚步微顿:“还在考虑。”

“现在电力行业不如以前吃香了。我有个朋友在教育系统,如果需要咨询院校专业,我可以帮忙问问。”赵新阳按下电梯按钮,“对了,江工在院里工作快二十年了吧?真不容易。”

电梯门打开,赵新阳走进去,转身面对江淮:“有时候我在想,像我们做技术的,太较真了反而累。您说呢?”

门缓缓合拢。

江淮站在原地,看着金属门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太较真?他想起了十二年前参与设计的那个山区变电站,投运第三年遭遇五十年一遇的冰灾,站内设备经受住了考验,保证了那条重要铁路线的供电。当时老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江淮,你这‘较真’救了一条铁路。”

手机又响了,是设计组的群消息。小刘发了一张截图,是赵新阳刚刚转发到工作群的一份“技术提醒”,标题赫然是《近期部分工程设计中发现的典型隐患及改进建议》,第一条就是龙湾项目的“备自投逻辑缺陷”,虽然没点名,但谁都知道在说谁。

群里有片刻沉寂,然后有人打了个“收到”的表情。

江淮走进楼梯间,点了一支烟。白色烟雾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上升。他想起赵新阳刚来时在技术分享会上说的话:“现代电力设计,不仅是画图计算,更是资源整合和风险平衡的艺术。”

艺术。这个词用在这里,真是讽刺。

烟燃到尽头时,江淮已经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回到办公室,开始整理材料:会议录屏文件、参数对比分析、不同仿真软件的运算结果、相关技术规范条文、还有赵新阳自己提出的那个“折中方案”的技术分析。

但不止这些。他还调出了赵新阳参与过的所有招标项目的完整记录,特别是那些技术评分与最终选择不一致的案例。一份,两份,三份……当第七份文件打开时,一个规律浮现出来:凡是赵新阳建议更换供应商的项目,新供应商的产品都会在某些非关键参数上略有“特色”,而这些“特色”恰好需要配套特定的辅助系统或后续服务——提供这些配套的,又是同一家公司。

很隐蔽,但并非无迹可寻。

江淮把这些材料分类打包,加密,存入多个存储设备。然后他写了封简短的邮件,收件人是院里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保密邮箱,抄送给了院长和书记。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关于部分项目技术评审中发现的可疑情况,申请正式汇报。”

点击发送前,他停顿了几秒。这不仅仅是针对赵新阳,这是在挑战某种已经渗透进来的、用技术语言包装的东西。他知道这封信会掀起什么波澜。

但他更知道,如果今天放任这个被篡改的参数通过,明天就可能会有更多“折中方案”;如果今天对这份伪造的技术缺陷视而不见,明天就可能有真正的问题被掩盖在华丽的技术报告之下。

鼠标点击。

发送成功。

窗外,夜色已深,城市灯火依旧通明。那些灯光之下,无数电力设计院的办公室里,还有很多人对着屏幕上的图纸和参数,一遍遍计算、校验、争论。这是一个需要信念的行业——相信每一个参数都有据可依,每一次选择都经得起追问,每一张图纸都承载着三十年安全运行的承诺。

江淮关掉电脑,站起身。明天,图纸的争论还会继续,技术的博弈不会停止。但有些底线,必须有人在某个时刻,用某种方式,画清楚。

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龙湾变电站的效果图。那座虚拟的构架、母线、设备,将在不久后变成真实的钢铁与电流,沉默地矗立在城市边缘,融入电网庞大的脉搏。

而他的工作,就是确保这张图纸上的每一条线,都对得起这份沉默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