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推开设计院厚重的玻璃门时,墙上的时钟刚好指向晚上九点。走廊里只留下几盏应急灯,将他疲惫的身影拉得老长。电梯门缓缓合上,反光的镜面里,他看见自己眼下的乌青和皱巴巴的衬衫领子——这是他连续加班的第七天。
“周工,又这么晚?”保安老王从值班室探出头来,手里捧着一杯热茶。
“没办法,滨海电厂的项目月底要交图。”周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电梯上行至八楼,设计部的灯还亮着几盏。周明经过时瞥了一眼——年轻的设计员小李趴在桌上睡着了,电脑屏幕上的cAd图纸还开着。他摇摇头,继续向九楼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周明的办公室不大,却堆满了图纸和资料。他在桌前坐下,盯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电气系统图,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手机震动起来,是妻子发来的信息:“孩子发烧39度,我一个人带他去医院,你忙完早点回来。”
他揉着太阳穴,回复了一个“好”字,却知道自己今天最早也要十二点才能离开。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端传来阵阵笑声。周明皱起眉头,那是行政部的方向。他起身走到窗边,看到楼下停车场,几辆豪车正缓缓驶出——行政部的张主任那辆崭新的宝马7系在灯光下格外耀眼。
周明想起上周的月度会议,张主任汇报行政部“节约开支成果”时,那套意大利定制西装和手腕上的百达翡丽。而自己作为电气设计组长,汇报项目进展时,却因“超出预算3%”被副院长点名批评。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设计院的微信群。行政部的小刘发了一组照片——部门团建,在郊区新开的温泉度假村,照片里大家笑容满面,桌上摆着精致的日料和红酒。
“感谢张主任组织这么棒的活动!行政部大家庭太温暖了!”小刘在下面写道。
周明面无表情地划掉通知,回到电脑前。他的思绪却飘到了三年前,自己刚获得“国家电力设计优秀青年工程师”称号的时候。那时他意气风发,认为技术才是设计院的脊梁。如今三年过去,他设计的项目获奖无数,薪资却只涨了不到20%,而行政部那些连cAd都不会开的人,年终奖却是他的两倍。
第二天清晨,周明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却发现副院长已经在等他了。
“小周啊,滨海电厂的项目要提前一周交图。”副院长扶了扶金边眼镜,“甲方领导行程有变,希望下周就能看到初稿。”
“可是副院长,按照原计划我们已经很紧张了,提前一周几乎不可能——”
“克服一下嘛。”副院长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我们院的骨干,我相信你的能力。对了,行政部那边需要一份你们组所有项目的技术参数汇总,说是要做档案数字化,今天下班前给他们。”
周明感到一阵无力:“副院长,我们的人手真的不够,这种行政工作能不能——”
“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副院长打断他,“设计院是个大家庭,各部门要协作嘛。好了,我去开会了,张主任那边有个重要的接待。”
看着副院长匆匆离去的背影,周明站在原地,手里紧握的图纸边缘已被捏皱。
上午十点,周明召集组内开会。五个设计员,个个眼圈发黑,面露疲色。
“情况就是这样,项目要提前一周完成。”周明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我知道这很困难,但我们必须做到。”
会议室一片沉默。
刚工作两年的小陈先开了口:“周工,我女朋友昨晚跟我分手了,说我这三个月只见了她三次。”
资深设计师老李叹了口气:“我高血压又犯了,医生让我必须休息,可是...”
“周工,行政部刚又发通知,要我们下午两点去听一个‘办公效率提升讲座’。”小李晃了晃手机,“这月第三次了,每次都要两小时。”
周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讲座我替你们去,你们抓紧时间画图。小陈,今天准你六点下班,去挽回一下女朋友。老李,你去医院,图纸我帮你分担一部分。”
“周工,那你——”
“执行命令。”周明打断道。
下午两点,周明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三楼会议室。行政部的“办公效率提升讲座”果然又是外包给一家咨询公司,讲师滔滔不绝地讲着时间管理矩阵、工作生活平衡。周明环顾四周,行政部的员工们有的玩手机,有的低声聊天,张主任甚至不在场。
讲座进行到一半,周明的手机震动,是滨海电厂项目甲方的紧急电话。他悄悄起身离开会议室,却在走廊撞见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张主任正和副院长在走廊尽头谈话,两人手中都拿着高尔夫球杆。
“下周那场,我已经约好了王局长,他可是个高手。”张主任笑道。
“不错不错,还是你有办法。”副院长点头,“对了,年底的岗位调整,你侄子的事我记着呢,行政部正好有个副主任的位置空出来。”
“太感谢了!我侄子虽然学历普通,但人很机灵,肯定能干好。”
“设计部那边最近怨气不小,你得想办法安抚一下。”副院长压低声音,“周明那组又是加班最多的,适当给点奖励,别让他们闹情绪。”
“明白明白,我已经安排了,月底给他们申请个‘勤奋团队奖’,奖金嘛...五千块,够意思了吧?”
“你看着办,别太过就行。”
两人说着向电梯走去,完全没注意到转角处的周明。
周明站在原地,手中的笔记本几乎被捏碎。五千块?他们组七个人,加班一个月,就值五千块?而行政部一次团建就花了三万多,这是他在财务部工作的同学偷偷告诉他的。
回到办公室,周明看着组员们伏案工作的身影,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曾相信技术改变世界,相信勤奋会有回报,但如今他开始怀疑这些信念在设计院是否还成立。
晚上八点,周明让组员们都下班了,独自留在办公室赶工。十点左右,他听到走廊有动静,走出去一看,发现是新来的实习生小赵在悄悄哭泣。
“怎么了?”周明递过去一张纸巾。
小赵抬起头,眼睛红肿:“周工,我想辞职了。今天行政部通知,因为我不是本地人,不能享受院的租房补贴。可和我同期进来的行政部小刘,她也不是本地人,却拿到了补贴。”
周明沉默。他知道原因——小刘是某位退休副院长的孙女。
“我每天工作到深夜,他们行政部五点就下班了,可我的工资只有他们的一半。”小赵哽咽道,“我父母辛辛苦苦供我读到研究生,不是让我来受这种不公平待遇的。”
周明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自己也处在类似的困境中,又能给出什么建议呢?
小赵平静一些后,周明送她到电梯口。返回时,他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停下脚步,望着墙上设计院的荣誉榜——那些获奖项目大多出自他和他同事之手,但榜上的照片里,站在项目前的永远是院领导和行政干部。
凌晨一点,周明终于完成了大部分紧急工作。关机前,他习惯性地查看邮箱,发现了一封来自行业内知名民营设计公司的猎头邮件,提供的职位薪资是他现在的两倍,并且明确写道:“我们坚信技术人才是公司的核心资产。”
周明盯着那封邮件看了很久,却没有立即回复。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张旧照片——那是十年前他刚入职时的合影,年轻的自己站在设计院大门前,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手机屏幕亮起,是妻子发来的消息:“孩子退烧了,睡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热着汤。”
周明突然感到眼眶发热。他保存了工作文件,关上电脑,拿起外套。
电梯缓缓下行,在四楼停了一下。门开了,行政部的小刘抱着一堆化妆品礼盒走进来,见到周明,尴尬地笑了笑:“周工才下班啊?我们部门今天帮合作方办了场活动,这些是剩下的礼品,张主任让我们分一分。”
周明点点头,没有接话。电梯到达一楼,他大步走出设计院,深夜的凉风让他精神一振。
回家路上,周明第一次认真思考离开的可能性。但想到自己参与设计的那些电厂如今点亮了千家万户,想到团队里那些依赖他的年轻设计师,他又犹豫了。
也许,他想,改变不一定非要通过离开来实现。
第二天,周明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他直接向院长提交了一份《关于优化设计院薪酬与晋升机制的建议书》,详细列举了当前制度的不合理之处,并提出了基于项目贡献的分配方案。
消息很快传开,设计院里暗流涌动。有人佩服他的勇气,有人嘲笑他不自量力,行政部的人见到他则面露不悦。
一周后,院长亲自约谈周明。走进院长办公室时,周明注意到张主任也在场,面色不善。
“小周啊,你的建议书我仔细看了,很有想法。”院长微笑着说,“不过呢,一个组织的运行要考虑多方面因素,不只是技术贡献。行政后勤保障同样重要,这一点你可能不太了解。”
“院长,我没有否认行政工作的重要性。”周明平静地回答,“我只是认为当前分配机制过于倾向非生产部门,长期来看会打击核心技术人员的积极性,影响设计院的长远发展。”
张主任轻笑一声:“周工啊,你这就是典型的技术思维。设计院不只是画图纸的地方,人际关系、资源协调、对外联络,这些软实力同样重要。你们搞技术的,往往低估了这些工作的价值。”
“我不否认这些工作的价值,”周明转向张主任,“但我质疑的是,为什么这些工作的报酬远超过它们实际创造的价值?为什么行政部一个普通职员的收入,比我们辛苦熬夜半年拿到国家奖的设计师还要高?”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院长清了清嗓子:“这样吧,你的建议我会在领导班子会上讨论。不过小周啊,作为老员工,我也要提醒你,看待问题要全面,不要被一时的情绪影响。”
谈话结束得并不愉快。周明知道自己的建议很可能石沉大海,但至少他说出了许多人不敢说的话。
接下来的几周,设计院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线设计师们开始更公开地讨论待遇不公的问题;几个资深工程师私下表示支持周明;甚至行政部的一些普通员工也开始反思——他们真的比设计师贡献更多吗?
然而,变化并未如周明期待的那样到来。
一个月后,设计院发布了一项“新规”:所有部门必须加强“团队协作意识”,要求技术部门定期向行政后勤部门“汇报工作进展”,以便“更好地获得支持”。与此同时,行政部的年度预算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15%,理由是“为应对日益复杂的对外联络工作”。
周明提出的改革建议在领导班子会上被正式否决。否决意见中写道:“当前制度是多年形成的合理模式,有利于设计院稳定发展。技术部门应专注于本职工作,不宜过度关注分配问题。”
滨海电厂项目终于如期完成,甲方对设计方案非常满意。庆功宴上,副院长表扬了周明团队,但奖金只有承诺的一半。张主任在宴会上宣布,行政部因“卓越的后勤保障工作”获得院特别嘉奖,奖金是设计部的三倍。
宴会上,周明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张主任红光满面地接受祝贺。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猎头公司的信息:“周先生,我们客户愿意在原有基础上再加20%薪资,并承诺技术团队完全自主权。他们非常欣赏您最近在设计院敢于直言的态度。”
那天深夜,周明最后一次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设计院大门上那庄严的院徽。十年前,他怀揣理想走进这里,相信技术能够改变世界。十年后,他不得不承认,有些系统性的问题,单凭一己之力无法改变。
他打开抽屉,取出那份泛黄的入职合影,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年轻的脸庞。然后,他整理好所有个人物品,将办公室钥匙留在桌上。
辞职信很简单,只有短短几行:
“因个人发展需要,申请辞去现有职务。感谢设计院十年培养,愿院前程似锦。”
他没有提及任何不满,没有抱怨任何不公。有些离开,沉默比喧嚣更有力量。
周明离开的那天,设计院依旧如常运转。行政部的小刘在朋友圈发了新买的包包照片;张主任的办公室里传来阵阵谈笑声;副院长正在为下一个高尔夫球局安排时间。
只有设计部,气氛有些压抑。小赵在周明离开后的第二周也递交了辞呈。老李的高血压越来越严重,不得不申请长期病假。小李开始频繁浏览招聘网站。
三个月后,行业杂志刊登了一篇专访:《民营设计企业的崛起——专访星辉电力设计公司技术总监周明》。文章中,周明带领的团队刚刚中标国家级重点电力项目,公司实行完全扁平化管理,技术人员薪资是行业平均水平的2.5倍。
采访最后,记者问:“周总监,您如何看待当前国有设计院的人才流失问题?”
周明沉默片刻,答道:“人才如水,总是流向能够给予合理尊重和价值认可的地方。这不是个人的选择,而是市场的规律。”
文章刊出当天,设计院的院长办公室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会后,院办发布了一份《关于进一步加强技术人才培养的若干意见》,但内容空洞,几乎没有实质性措施。
张主任在行政部会议上笑着说:“民营公司能给高薪,但哪有我们稳定?过几年他们就知道厉害了。”
然而,设计院的离职潮并未停止。那些曾经怀揣梦想的年轻人,那些身怀绝技的老师傅,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设计院开始大量招聘应届毕业生,但留不住人成了新常态。
周明偶尔会经过曾经工作十年的地方。那座大楼依旧宏伟,门口的石碑上刻着“国家甲级设计院”的金字依然闪亮。只是他知道,光芒之下,有些东西正在慢慢腐朽。
又是一个加班的夜晚,周明在新公司的办公室审阅图纸。落地窗外,城市灯火璀璨。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参与设计的第一个电厂投产时的激动心情——那种照亮千万家庭的成就感,至今难忘。
手机亮起,是前同事小李发来的信息:“周工,我也辞职了,收到三家公司的offer,您能帮我参谋一下吗?”
周明放下手中的笔,望向窗外。城市的灯光中,有多少是他曾经参与设计的项目?那些依然在运转,在发光,在支撑着这座城市的心脏。
他忽然明白,自己从未背叛理想,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径继续前行。真正的技术不会因为场所的改变而失色,真正的价值终将在合适的地方得到认可。
周明回复小李:“选择最尊重技术、最认可你价值的地方。我们的技艺,值得被认真对待。”
点击发送后,他重新专注于眼前的图纸。线条流畅,结构严谨,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专业与匠心。在这张蓝图上,没有行政部的干涉,没有二代们的特权,只有纯粹的技术与创造。
而这,或许就是他曾经向往的设计院应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