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七十九年，火种纪元第七日。
“火种议会”第一次全权会议在“文明方舟”一号建造基地的深层指挥中心举行。这里没有窗户，只有环绕四周的动态星图与数据流，每一道光线都在诉说着同一个倒计时。
苏云浅站在主控台前，身后是帝国最核心的十二人——科学、军事、工业、社会的代表。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或凝重、或焦灼、或竭力保持平静的面孔。
“深空之眼第七十三号哨站，确认湮灭。”
全息投影中，一处位于帝国疆域边缘的观测站信号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扭曲的、仿佛被揉皱后又涂抹掉的时空区域。那不是爆炸，不是摧毁，而是某种更根本的“抹除”——规则在那里失效了，连带依附于规则之上的一切存在。
“规则坏死区扩散速率，较‘断弦’事件发生时，增加百分之一点七。”首席天体物理学家陈恪的声音干涩，“符合‘病变加速’模型的最坏推演。我们之前估算的220年区域性失效边界……可能需要修正。”
“修正为多少？”赵莽沉声问，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那是旧时代的习惯，在星舰时代早已无用，此刻却成了他仅存的、对抗无形压力的支点。
“190至200年。”陈恪闭上眼，“如果‘坏死’过程呈现非线性崩塌……”
会议厅内死寂。十年，看似不长，但对于一项需要数代人、倾尽文明之力才能完成的“方舟”计划而言，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方舟‘碎镜’外壳的第一次全尺度模拟测试，失败了。”负责材料与结构科学的南宫院士打破了寂静，他的全息影像有些波动，人正在遥远的实验星域。“动态规则缓冲层在第七级‘规则震颤’模拟下出现同步率衰减，衰减速率会导致外壳理论有效防护期缩短百分之四十。我们……可能需要重新设计能量回路拓扑结构。”
又一个坏消息。资源、时间、技术瓶颈，像无形的绞索，正在缓缓收紧。
苏云浅没有立刻说话。她感受着胸腔内那颗心脏平稳而有力的跳动，感受着指尖触碰控制台冰凉金属触感带来的真实。压力如山，但早在穿越之初，在朝堂之上面对明枪暗箭时，在星海之中与晶析族血战时，她就明白了一点：领袖的真正作用，往往不是在顺境中指引方向，而是在绝境中，成为那根不会折断的脊梁。
“陈院士，我要你带领团队，在三十天内，给出‘坏死扩散’的三种可能轨迹模型，包括最乐观、最可能、最悲观三种情景。资源优先级：最高。”她的声音清晰，没有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南宫院士， ‘碎镜’方案的核心思路不变。失败的不是思路，是具体实现。我要求你在二十天内，组织三次跨学科碰撞会议，参会者名单可以扩大到三级研究员。我要看到至少五个全新的能量拓扑构想，不计代价进行小型化验证。”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负责社会统筹的执政官：“‘静默动员’引发的基层波动，主要集中在哪些领域？具体数据。”
执政官调出光幕：“主要问题有三：一是部分偏远星域对资源配给向‘火种计划’倾斜存在不满，谣言称帝国上层已准备抛弃平民；二是传统能源与轻工业部门因资源抽调出现就业波动；三是……部分旧贵族残余势力，在暗流中传播‘宇宙病变是无稽之谈，乃皇室与科学院巩固权力之阴谋’的言论。”
风宸煜一直沉默地坐在主位旁，此刻手指轻轻敲击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他没有看执政官，而是望向星图中那片刚刚湮灭的哨站区域，眼神深邃如渊。
“赵莽元帅。”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指挥中心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臣在。”
“抽调‘净火’防御体系百分之五的冗余算力，接入帝国全域舆情监控网络。对传播瓦解性谣言的核心节点，执行‘一级信息净化’。手段……”风宸煜的视线终于转回，冰冷而锐利，“按战时反谍条例处理。同时，以皇室与内阁联合名义，发布《火种纪元告全体国民书》，朕亲自宣读。内容要点：坦诚危机，明确方舟计划并非抛弃，而是文明整体存续的唯一路径，并公布基础技术蓝图的部分非核心细节，以证真伪。”
“陛下，公布技术细节是否……”一位老臣犹豫。
“当怀疑滋生的土壤是信息黑箱时，唯一的方式就是让光照进去。”风宸煜打断他，“即便那光，照出的是残酷的真相。执行。”
“是！”
苏云浅对风宸煜微微颔首。他们之间无需多言。一个负责科技的极限突破，一个负责权力的铁腕与人心的凝聚，这是早已形成的默契。
“接下来，是‘晶核’。”苏云浅调出另一个界面，那是从“回音文明”最后残骸中打捞出的、形如不规则深海结晶的物体。它静静悬浮在特制的隔离场中，表面流转着暗淡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微光。“‘回音’最后的集体意识残响，绝大多数是混沌的悲鸣与碎片化的记忆。但璇玑在过去72小时内，从海量噪声中，捕捉到一组重复出现、且有明确逻辑结构的‘信息簇’。”
她挥动手臂，一片复杂到令人目眩的数据流、波形图和意义不明的符号组合出现在空中。
“经过初步破译，这组信息簇指向一个……坐标。不是常规的空间坐标，而是一种基于银河系磁场涡旋、背景微波辐射特定畸变以及……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规则脉络’波动叠加形成的复合定位。”苏云浅的眼神锐利起来，“更重要的是，伴随坐标的，还有一段警告性描述，破译后的核心词汇是：‘切割者之痕’、‘窥视之眼’、‘不可唤醒’。”
“‘切割者’……”赵莽低声重复这个令人心悸的名词，“是指造成银心‘断弦’的元凶？这个坐标，是它的位置？还是它留下的某种……痕迹？”
“无法确定。”苏云浅摇头，“信息太破碎。‘窥视之眼’和‘不可唤醒’的警示意味非常明确。这很可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区域，甚至可能与‘切割者’本身相关。但‘回音’文明不惜在最后时刻将其封装在‘晶核’最深处传递出来，意味着它至关重要，可能关联着病变的根源，甚至……治疗的可能。”
风险与机遇，如双刃剑高悬。
“派出侦察舰队。”风宸煜几乎没有犹豫，“最高保密等级，最小规模，最精干人员。装备最新‘净火’防御模组和‘规则锚’稳定器。任务是：远距离观测，获取基础数据，严禁任何形式的接触或深入探测。如果确认危险等级超越承受极限，立即撤离，必要时可启动信息抹除协议。”
“人选？”赵莽问。
“‘深空之影’特种侦察分队，‘夜枭’小组可以胜任。”苏云浅提议。这是帝国最顶尖的深空侦察力量，曾多次执行对晶析族和星耀联邦的隐秘任务，经验丰富，纪律严明。
风宸煜点头：“批准。由赵莽元帅直接指挥，行动代号……‘探痕’。”
会议又持续了两个小时，讨论了资源调配、星耀联邦最新动荡（他们的一支边境舰队因疑似感染“信息瘟疫”孢子而发生叛变，正在内讧）、以及“知识火种”播撒计划的初步方案。
当全息影像逐一熄灭，指挥中心只剩下苏云浅和风宸煜两人时，那一直支撑着她的挺拔肩背，几不可查地松懈了一瞬。
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轻轻环住了她。风宸煜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拥抱着。空气中弥漫着电子设备细微的嗡鸣和生命维持系统恒定气流的声音，在这一刻，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累吗？”许久，风宸煜低声问。
“还好。”苏云浅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只是……有时候会想，我们做的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方舟即便建成，能否真的在规则全面坏死中幸存？我们寻找的真相，会不会本身就是一个更深的陷阱？”
这是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流露过的、最深处的动摇。也只有在风宸煜面前，她才允许自己短暂地卸下“首席科学家”和“议长”的重担，变回那个会困惑、会疲惫的苏云浅。
“意义？”风宸煜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声音沉稳如磐石，“云浅，记得你刚来时，在工部改良弩箭，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哪怕只能让一个士兵多一分生还的机会，这件事就值得做。’”
苏云浅微怔。
“现在也一样。”他的手臂收紧了些，“我们不知道方舟一定能成功，不知道真相是否带来希望。但我们知道，如果不做，文明之火必灭。哪怕只能多争取一年、一个月、一天，让火种多一份延续的可能，让后来者多一线生机——这件事，就值得你我倾尽所有。”
他松开她，转到她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深邃的眼眸直视着她：“你不是神，云浅。我也不是。我们只是站在文明悬崖边的两个人，尽力把能做的每一块石头砌成护栏，把能找到的每一根藤蔓编成绳索。也许最终护栏会碎，绳索会断，但至少，我们砌过，编过，没有眼睁睁看着它坠落。这就够了。”
苏云浅望着他眼中倒映的自己，那点点彷徨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如星尘钢般的坚韧。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主控台上一处低频通信频道亮起了急促却安静的红色闪光——这是“探痕”行动小组的绝密直达线路。
苏云浅和风宸煜对视一眼，迅速回到控制台前。
接通。
没有影像，只有经过强加密和压缩的、断断续续的音频数据流，伴随着强烈的背景干扰噪音，那噪音听起来……像是无数细碎玻璃在虚空中摩擦、碎裂。
“……抵达……坐标外围……确认‘痕迹’……”
是“夜枭”小组指挥官冷静到极致、也因此透出诡异紧绷的声音。
“……无法描述……不是物质……不是能量……像一道……伤疤？空间本身的……陈旧伤疤……尺度……巨大……我们在它面前……尘埃……”
剧烈的干扰噪音陡然升高，甚至盖过了语音。
几秒后，噪音中挣扎出最后几个字，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悸：
“……伤疤……在动……不对……不是伤疤在动……是有什么东西……在伤疤后面……看着我们……”
通讯戛然而止。
信号中断。
苏云浅和风宸煜站在原地，指挥中心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残留的、仿佛能刺痛灵魂的虚空摩擦声，隐约还在回荡。
星图上，那个刚刚被标记的、代表“切割者之痕”的坐标点，微微闪烁着不详的暗红色光芒。
窥视之眼。
不可唤醒。
但或许……已经被他们的探查，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