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李文昌的马车驶入平安县城时,正值晌午。没有预想中的黄土扑面、市井喧嚣,取而代之的是青石板铺就的平整街道,两旁店铺旗幡招展,人流如织,却秩序井然。更令他惊异的是,空气中没有寻常县城那股难以避免的污秽之气,反而隐隐飘着一丝药香和新织布的棉浆气息。前来迎接的石磐等人,衣着朴素,举止沉稳,礼数周到却不卑不亢。李文昌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掀起波澜。这与他印象中边陲小县的破败景象相去何止千里!
接下来的几日,李文昌谢绝了任何形式的宴请,坚持要“随处看看”。石磐便亲自作陪,有问必答,毫不避讳。他们先去了孙老倔的工坊。尚未走近,便听闻水轮吱嘎、锤声叮当,却不见浓烟滚滚。进入坊内,只见工匠们各司其职,改良的水车带动着硕大的锤头起落,锻造出的铁器锋芒内敛;木工坊里,学徒们正用着奇特的工具刨削木料,效率极高。李文昌拿起一件刚打好的镰刀,只觉入手沉实,刃口寒光流转。孙老倔在一旁淡淡介绍:“大人,这都是咱们自己琢磨的土法子,让水力多出些活,人省些力气。” 李文昌注意到,老匠人说起这些“土法子”时,眼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而坊内悬挂着那块“倔工”印记的牌子,似乎不仅仅是一个商标。
随后,他们来到小丫主持的织坊。数百架改良织机齐鸣,声音却并不刺耳。女工们手脚麻利,梭子飞舞,一匹匹色泽雅致、纹样新颖的“平安云锦”正在成型。小丫介绍道,这云锦的染料多是本地山中采集植物调制,虽不及苏杭锦绣奢华,却胜在坚韧耐用,价格实惠。李文昌甚至看到几个年幼的女童,也在坊内一角,由年老织妇教导着辨识丝线,不由问道:“此等幼童,为何不居家嬉戏?” 小丫坦然答:“回大人,县里立了规矩,娃娃们半日读书,半日可随父母学艺,或来坊间见识。一来补贴家用,二来也让他们自幼知民生不易,学一技之长。杜公在时常言,教化之本,在明理致用。” 李文昌默然,他想起了京中诸多纨绔子弟,终日无所事事。
考察的重点是狗蛋主持的“明远学堂”和医馆。学堂里传来的不是死记硬背的八股文诵读声,而是狗蛋带着蒙童们演算田亩、辨识药材的实践课。孩子们用沙盘练字,用简陋的仪器观测天象,甚至还有半大的小子在绘制水利图谱。狗蛋对李文昌说:“守备大人和杜公期望,学子们将来即便不能个个中举,也需通晓农事、算数、医理,能为一乡一里造福。” 在医馆,李文昌看到吴郎中不仅用经典方剂,更大量采用本地草药,价格极廉,并对柳娘子组织的妇人队普及防治疫病之法赞赏有加。恰有邻县百姓慕名前来求医,言谈间对平安医馆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李文昌还暗中走访了市井。他在茶馆听百姓闲谈,多是如何安排农事、工坊何时开工、孩子学业之类;他在商会看钱多多算账,账目清晰,每一文钱的来龙去脉皆有记载,甚至还有专门的“慈幼”、“助学”款项;他更在夜深时,独自登上杜公祠旁的小丘,俯瞰全县。但见万家灯火,织坊、铁匠铺、学堂甚至医馆都亮着光,夹杂着隐约的读书声、劳作声,交织成一幅生机勃勃的夜耕图。没有宵禁的死寂,也没有奢华宴饮的喧嚣,只有一种踏实向上的活力。他想起日间所见,百姓见到石磐等人,皆亲切招呼“守备”、“小丫姐”、“钱先生”,神情自然,绝非作伪。这种官民一体的融洽,是他在任何官衙都未曾见过的。
最触动李文昌的,是参观杜公祠。祠内香火不绝,陈设简朴,正中悬挂着杜明远“明镜高悬”的手书,旁边是皇帝为石坚平反的诏书。石磐在祠内,对李文昌深深一揖:“李大人,平安县有今日,一赖陛下圣明,昭雪沉冤;二赖杜公及全县父老舍生忘死,坚守至今。石磐与全县百姓,所求不过是一方安宁,凭自己的力气吃饭,从未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李文昌看着这个年轻人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又望向祠外那片欣欣向荣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他一生弹劾过不少贪官污吏,也见过许多号称“民胞物与”的清官,但将一地治理得如此务实、高效、充满温情且自成体系,却是第一次见到。这平安县,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县城,倒像是一个秉承着某种独特理想而建立起来的“共同体”。它的力量,并非来自武力或财富的炫耀,而是源于那种内敛而坚韧的生机,那种人人各司其职、为共同家园奋斗的精神气儿。
离县前夕,李文昌主动提出,想为平安县题字。他在县衙大堂铺开宣纸,沉吟良久,提笔蘸墨,挥毫写下了四个大字:“世外桃源”。写毕,他掷笔于案,对石磐等人坦言:“本官奉旨巡查,所见州县不少,或浮华,或凋敝,或墨守成规,或蝇营狗苟。如平安县这般,政通人和,百业俱兴,而民风淳朴务实者,实属罕见。此四字,非阿谀之词,乃本官肺腑之言。然则,”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桃源’虽好,终在世间。望尔等永葆此心,勿忘朝廷法度,谨守臣节,则平安之盛景,方可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