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缓缓靠上杭州码头,甫一登岸,湿润微凉的空气夹杂着水腥气与隐约的桂花甜香扑面而来,与京城干燥凛冽的风截然不同。码头远比京城漕运码头显得规整雅致,青石板路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往来的船只虽多,却少见赤裸上身的粗豪力夫,多是衣着整齐的船工与管事,秩序井然。远处,西湖的波光与保俶塔的秀影在薄暮中依稀可见,确是一派“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气象。
海老板安排的接应之人早已候在约定之处,是个三十来岁、面相敦厚、眼神却透着精明的管事,姓吴。见沈清弦一行下船,立刻迎上前来,并未高声招呼,只躬身低语:“可是京城沈东家?小的姓吴,海爷吩咐在此迎候,车马已备好。”
沈清弦微微颔首:“有劳吴管事。”
吴管事引着她们穿过码头人流,来到一辆外观朴素却宽敞结实的青油布马车前。马车并不招摇,内里铺着软垫,置有小几,颇为舒适。两名护卫骑马跟在车后。
马车驶离码头区域,穿行在杭州城的街巷中。暮色渐合,两旁商铺陆续挑起灯笼,酒旗茶幌在晚风中轻摇,丝竹笑语隐隐从临河的画舫楼阁中飘出,繁华旖旎之气,确实非北地可比。然而,沈清弦细看之下,却也发现一些细节——几家原本挂着“王记”、“赵记”招牌的铺面,如今要么大门紧闭,要么正在匆匆更换匾额;街角巷尾,偶尔能见到三两闲汉聚在一处低声议论,见马车经过便迅速散开,眼神闪烁。
看来,王允之、诚亲王倒台的余波,在这座富甲天下的江南名城里,同样激荡不休。
“沈东家一路辛苦,海爷已在‘枕水居’为您备好了下榻之处,清静安全。”吴管事在车外恭敬禀报,“海爷本欲亲来迎接,只是今日苏府那边临时传话,苏老夫人想问问新一批安神香何时能得,海爷亲自去回话了,稍晚便来向东家请安。”
“无妨,正事要紧。”沈清弦平静回应。苏老夫人主动问起香药,是个好兆头,说明之前的“慈航静慧”香确实打动了这位信佛的老夫人,也为她拜会苏府铺平了道路。
枕水居是海氏商行名下的一处小院,位于西湖东北侧一条幽静的巷弄里,白墙黑瓦,庭院虽小,却引了一脉活水入院,凿了小池,植了芭蕉翠竹,十分雅致清幽,正适合暂住。
安顿下来后不久,海老板便匆匆赶到。数月不见,海老板眉宇间添了几分风霜,但精神依旧矍铄,见到沈清弦安然抵达,明显松了口气。
“东家一路辛苦了!江南这几月风云变幻,属下日日悬心,如今见东家亲至,总算踏实了!”海老板语气真挚。
“海老板辛苦才是,江南局面能稳住,全赖你居中周旋。”沈清弦请海老板坐下,锦书奉上茶水。
两人略叙别情,话题很快转入正事。海老板将江南近来局势,尤其是苏府、赵家残余以及市面上其他势力的最新动向,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一遍,与沈清弦沿途观察及之前信件所述大致吻合。
“苏公那边,自收到东家的回信和礼物后,态度一直颇为和气。这次老夫人主动问香,依属下看,正是时候。”海老板道,“属下已代为回复,说东家您已抵杭,不日便将亲携新香上门拜会老夫人。苏府管家传话回来,说老夫人很是高兴,让定下日子便好。”
“甚好。”沈清弦点头,“明日便递帖子,后日巳时,我亲往苏府拜望老夫人。”她需要尽快与苏明远建立更直接的联系。
“是。”海老板应下,又压低了声音,“东家,关于那件事……”他意指“寻玉”任务。
沈清弦会意:“不急,需从长计议。苏府是首要目标,但也不能只盯着一处。你手下可有可靠又灵醒、且与古玩玉器行当有些关联的人?”
“有。”海老板显然早有准备,“有个叫周全的伙计,祖上曾在当铺做过朝奉,自己也好琢磨这些老物件,为人机灵,口风也紧。东家若有吩咐,可以让他去办。”
“嗯,先让他留意着市面上关于古玉,尤其是前朝样式、质地特殊的玉佩的传闻和流向,不必刻意打听,只做寻常收集。报酬从优。”沈清弦吩咐道。她要先撒开一张网,看看能捞到什么。
“明白。”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海老板方才告辞。
次日,拜帖由海老板亲自送往苏府。很快,苏府便回了准信,邀沈清弦后日过府。
到了约定之日,沈清弦依旧是一身素雅得体的装扮,只将太后赏赐的那对赤金镶宝石手镯戴在腕上,既显身份,又不至过于炫耀。她亲自挑选了几样精心准备的香药,除了给老夫人的新款安神香,还有几样适合江南气候、清润怡神的香丸香饼,用雅致的锦盒装好,乘车前往苏府。
苏府坐落于西湖西南侧一片闹中取静的地段,占地颇广,却并不显张扬。门楣古朴,粉墙高耸,透过偶尔开启的侧门,能瞥见内里亭台楼阁、假山池沼的一角,气象万千,非寻常富户可比。
递上名帖,门房显然早已得到吩咐,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立刻引着沈清弦主仆入内。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庭院深深,曲径通幽,花木扶疏,处处透着匠心与财力。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草木清气,闻之令人心静。
来到一处临水花厅,一位身着酱色万字纹锦缎袍、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的老者已候在厅前,正是苏明远。他看上去约莫五十许人,气质儒雅,不像盐商巨贾,倒更像一位致仕的翰林学士。
“可是京城沈东家?老朽苏明远,有失远迎。”苏明远拱手为礼,笑容温和,目光却如沉水古井,波澜不惊地打量着沈清弦。
沈清弦忙上前几步,敛衽为礼,姿态恭谨:“晚辈沈清弦,拜见苏公。冒昧打扰,还望苏公海涵。”
“沈东家不必多礼,远来是客,快请厅内叙话。”苏明远侧身相让,目光在她腕间的手镯上停留了一瞬,笑意深了些许,“老夫人正在佛堂诵经,稍后便来。沈东家一路辛苦,先喝杯茶歇歇。”
两人分宾主落座,丫鬟奉上香茗。茶是顶级的明前龙井,汤色清澈,香气扑鼻。
苏明远并不急于切入正题,只闲谈些京杭风物差异,气候饮食,又问了几句香药之道,言谈风趣,见识广博,令人如沐春风。沈清弦应对得体,既不显得卖弄,也能接住话头,展现出相当的素养。
约莫一盏茶功夫,环佩轻响,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身着沉香色缂丝褙子的老妇人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缓步走入花厅,正是苏老夫人。
沈清弦立刻起身见礼。苏老夫人笑呵呵地让她坐下,目光温和地端详着她:“好清秀齐整的孩子。你送来的那‘慈航静慧’香,极好,极合我的心意。这几日没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老夫人喜欢,是清弦的福分。”沈清弦谦逊道,“此次前来,又带了几款新制的香,请老夫人品鉴。”她示意锦书将香盒奉上。
苏老夫人颇有兴致地一一看来,闻嗅,连声称赞。苏明远在一旁陪着说话,气氛融洽。
闲谈中,苏老夫人似是无意地问起:“听说京里前些日子也不太平?有个什么国公……哦,承恩公,出了事?”
厅内微微一静。
沈清弦心念电转,知道这是试探,也是苏家想从她这里了解更直接的京城动向。她神色平静,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敬畏与疏离:“回老夫人,京城确有些风波。不过天威浩荡,赏罚分明,如今已然平息。清弦只是本分经营,于朝堂之事,所知甚少,不敢妄议。”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风波存在,又表明了自己不参与、不知情的立场,将自身摘得干干净净。
苏明远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接过话头:“母亲,沈东家是香药行家,咱们今日只论风雅,不谈那些烦心事。沈东家远道而来,不如让她说说这新香妙处?”
话题被自然而然地转回香药。沈清弦从善如流,细细讲解起新香的用料与意境,苏老夫人听得津津有味。
这次初会,便在这样看似融洽和谐、实则机锋暗藏的氛围中持续了约一个时辰。沈清弦婉拒了苏府留宴的邀请,适时起身告辞。
苏明远亲自送她至二门,临别时,意味深长地道:“沈东家蕙质兰心,技艺超群,日后在江南若有何难处,或可来寻老朽说道说道。江南虽大,道理总是相通的。”
“多谢苏公厚爱,清弦铭记于心。”沈清弦再次敛衽行礼。
坐上返回枕水居的马车,沈清弦才轻轻舒了口气。这初次交锋,算是平稳度过,至少在苏家父子面前,留下了“技艺精湛、知礼守分、背景模糊但似有依仗”的印象。苏明远最后的表态,虽未明确承诺什么,但释放的善意是清晰的。
然而,她的心思很快转到了另一件事上。方才在苏府花厅等候时,她曾不经意瞥见多宝阁上摆着几件玉器,其中似乎有一件螭龙纹的玉璧,距离稍远,看不清质地细节。
螭龙纹……会是巧合吗?
她闭上眼睛,回忆着那惊鸿一瞥。看来,这苏府之内,果然藏着需要她仔细探寻的秘密。接下来的接触,需更加巧妙,更加耐心。
西子湖畔,暗香浮动。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