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一拿着那块灰石头,快步走向镇子东头那片更破落的区域。
这里的房屋更加低矮拥挤,巷子窄得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难以言喻的酸腐气。
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蹲在门口发呆的人,眼神空洞,衣衫褴褛。
他在一条巷口停下,目光扫过巷子深处几户人家。
其中一家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隐约传出断续的、压抑的咳嗽声,咳得很深,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张道一走了过去,站在门前,没有立刻敲门,而是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咳嗽声持续了一会儿,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粗重艰难的喘息。
他抬手,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三下。
“谁……咳咳……谁啊?”里面传来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伴随着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过路的,讨碗水喝。”张道一说道,声音平和。
里面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枯瘦如柴、眼窝深陷的老人的脸。
老人看起来年纪很大了,脸上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嘴唇干裂,一双眼睛浑浊不堪,看向张道一时几乎没什么焦点。
“水……水缸在院子里,自己舀吧。”老人有气无力地说着,就要关门。
“老人家,”张道一伸手轻轻抵住门,“我看您气色不太好,是受了阴寒?”
老人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惊讶,随即被更深的疲惫掩盖。“老毛病了……这镇子上,谁身上没点阴气?咳咳……”
他又咳起来,弯下腰,瘦弱的身体颤抖着。
张道一等他咳完,才从怀里掏出那块灰石头,托在掌心。“我这儿有块石头,摸着挺暖和,或许能驱驱您身上的寒气。您要不要试试?”
老人的目光落在石头上,起初只是随意一瞥,但随即,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他虽然眼神大不如前了,但身体对阴寒的感知却格外敏锐。
隔着几步远,他竟然真的感觉到从石头上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不是火烤的那种热,而是一种仿佛能渗进骨头缝里、驱散阴冷的温煦感。
“这……这是……”老人的声音有些发颤,下意识地伸出手,又缩了回去,警惕地看着张道一,“你……你想要什么?”
“不白给。”张道一直接说道,“这石头是个稀罕物,能补阳气,镇阴寒。您要是觉得有用,给我五枚忆钱,石头归您。”
五枚忆钱,正好是办理凭证需要的数目。
这个价格对一块不知名的石头来说绝对不低,但对于一个饱受阴寒侵蚀、可能命不久矣的老人来说,却可能是救命的东西。
老人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他显然需要这块石头,但五枚忆钱……对他来说也是一笔巨款。
他颤巍巍地转身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小布包出来,解开,里面躺着三枚忆钱和一些零碎的、像是铜片的东西。
“我……我只有这些了。”老人声音干涩,“三枚整的,还有这些……是我以前攒下的,不知道能不能抵点……”
张道一看着老人枯瘦的手和那几枚可怜的铜钱,心里掠过一丝波动,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这是交易,不是施舍。他需要钱。
“这些零碎的不行。”他摇摇头,语气温和但坚定,“只要忆钱。三枚不够。”
老人眼神黯淡下去,握着布包的手微微颤抖。他佝偻着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更久,几乎喘不上气。
张道一静静等着。
终于,老人止住咳嗽,抬起头,眼神里多了一丝近乎绝望的祈求:“年轻人……我……我真的需要这东西。我老伴去年就走了,儿子……儿子也在河上没了。我就一个人,这身子……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这石头……能让我多活几天,也……也能少受点罪。”
他声音哽咽,“我……我再想想办法,能不能……能不能先赊着?我……我去找点活计……”
张道一看着老人浑浊眼睛里那点卑微的求生欲,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缓缓开口:“您家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是忆钱,是别的。比如,您儿子以前留下的,或者您自己觉得有点用处的?”
他不想逼得太狠。如果老人实在拿不出五枚忆钱,用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抵扣也可以。
前提是,那东西对他有用。
老人愣了愣,低头思索起来,嘴里念叨着:“特别的东西……特别的东西……”
他想了很久,忽然眼睛一亮,“有!有一样!我儿子以前……在码头帮工时,捡到过一个……一个铁牌牌!黑乎乎的,巴掌大,上面刻着些看不懂的纹路。他说是从一条沉船的残骸里扒拉出来的,看着不像寻常物件,就带回来了。后来他出事后,我一直留着,当个念想……”
铁牌?沉船残骸?刻着纹路?
张道一心中一动:“能给我看看吗?”
老人连忙点头,转身回屋,在里面翻找了一阵,捧出一个用破布包着的东西出来。
他一层层打开破布,露出里面的物件。
确实是一块铁牌,巴掌大小,很薄,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更大的东西上断裂下来的。
通体乌黑,表面布满锈蚀的痕迹,但还能看出上面刻着一些扭曲的、非文字非图案的线条,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咒,又像是随意划出的刻痕。
铁牌入手很沉,冰冷刺骨,但那种冷和忆钱的冷不同,更偏向金属本身的寒,而且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张道一调动【冥河摆渡人】的感知探向铁牌。
感知刚接触,他就感到一股强烈的排斥和寒意,仿佛这铁牌本身拒绝被探查。
但更让他注意的是,在铁牌深处,他隐约“听”到了一声极其遥远、极其微弱的……号角声?或者说是某种金属震颤的余韵?非常模糊,转瞬即逝。
这铁牌,不简单。绝对比那块灰石头有价值得多。
“这东西……”张道一看向老人,“您愿意用它,加上三枚忆钱,换我这块石头吗?”
老人显然没想到这黑乎乎的破铁牌这么值钱,愣了一下,随即连忙点头:“愿意!愿意!这牌子我留着也没用,能换石头……值了!值了!”
他说着,把三枚忆钱和铁牌一起递了过来。
张道一接过忆钱和铁牌,将灰石头放在老人手心。“石头贴身放着,别离身。能暖和多久,看您自己的造化。”
“哎!哎!多谢!多谢小伙子!”老人双手捧着石头,枯瘦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声道谢。
张道一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走出巷子,他将三枚忆钱收好,加上原有的十六枚,现在有十九枚。
铁牌则被他小心地包裹好,放进灰布囊最里层。
现在,他有足够的钱去办理凭证了。甚至还能剩下十四枚。
他看了看天色,加快脚步,往镇务所方向走去。
镇务所门口已经恢复了平静,那两个守卫依然站在门两侧,面无表情,像两尊门神。
张道一走到门前,对其中一个守卫说道:“我来办理临时行商凭证。”
守卫瞥了他一眼,认出是上午那个被随从询问过的外地人,点了点头,侧身让开:“进去吧,右转第一间。”
张道一道了声谢,迈步走进镇务所。
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一些,但也更显阴森。
地面铺着青石板,墙壁刷着惨白的灰浆,墙上挂着几盏油灯,光线昏黄。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墨水和陈旧纸张的味道,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熏香味?
右转第一间屋子,门楣上挂着一块小木牌,写着登记处。
门开着,里面是一张长条桌,后面坐着个穿着灰色制服、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低着头,用一支细毛笔在厚厚的册子上写着什么。
张道一走进去。
老头头也没抬:“姓名,来历,住址。”
“姓张,行商,住往生客栈。”张道一说道。
老头这才抬起头,透过老花镜打量了他几眼,然后从桌下拿出另一本册子翻开,手指在纸上滑动,找到了什么,点点头:“嗯,上午报备过。管理费五枚忆钱。”
张道一取出五枚忆钱,放在桌上。
老头伸出手,手指在每枚忆钱上轻轻点过,每点一下,就闭眼一瞬,像是在确认什么。
五枚点完,他将钱扫进桌下的抽屉,然后从旁边的木匣里取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木牌,又拿起细毛笔,在木牌上快速写下几个字。
木牌是暗褐色的,边缘打磨得光滑,正面写着临时行商,背面写着一个小小的张字,还有今天的日期。字迹是朱红色的,干得很快。
“拿好。”老头将木牌递给张道一,“有效期三十天。期间可在镇内从事合法交易,但须遵守镇中一切规矩。到期需续费换牌,逾期作废。若有遗失、损坏,及时来补,另缴两枚忆钱手续费。”
“明白了。”张道一接过木牌,入手微温,上面还残留着墨迹未干的味道。“请问,王主事在吗?”
老头推了推老花镜,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你找王主事何事?”
“有些生意上的事,想请教。”张道一回答得模棱两可。
老头盯着他看了两秒,才慢吞吞道:“王主事在二楼最里间。不过,他现在可能正忙。你有事,最好先预约。”
“无妨,我可以等。”张道一说完,转身走出了登记处。
他没有立刻离开镇务所,而是站在一楼的走廊里,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周围。
走廊两边还有几间屋子,门都关着,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楼梯在走廊尽头,是木质的,漆着暗红色的漆,有些地方已经斑驳脱落。
他想了想,迈步朝楼梯走去。
刚走到楼梯口,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站住。”
张道一回头,是上午那个询问过他的随从,正从旁边一间屋子里走出来,脸色严肃。
“二楼是办公重地,闲人免入。”随从走到他面前,挡在楼梯前,“你有何事?”
“我想见王主事。”张道一平静地说道,“关于镇上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我可能……有点线索。”
随从眉头一皱:“线索?什么线索?”
“关于记忆异常,关于某些不该在市面上流通的东西。”张道一说得含糊,但意有所指。
随从眼神微微一变,上下打量着张道一,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你叫什么名字?”
“姓张,刚办了凭证。”张道一亮出木牌。
随从看了看木牌,又看了看张道一,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通报一声。”
说完,他转身快步上了楼。
张道一站在原地,耐心等待。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随从从楼上下来,对他点点头:“王主事让你上去。二楼最里间,敲门。”
“多谢。”张道一迈步上楼。
楼梯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寂静的楼里显得格外清晰。
二楼走廊更暗一些,只有尽头的一扇窗透进些许天光。
走廊两侧同样是几扇紧闭的门,最里面那扇门,比其他门看起来更厚实,漆也更完整。
张道一走到门前,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进来。”王主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不出情绪。
张道一推门而入。
房间比想象中宽敞,布置得也相对讲究。靠墙是一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册卷宗。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摆在正中,桌上文房四宝齐全,还摆着一个造型古拙的青铜香炉,里面正燃着香,烟气袅袅,正是他在一楼闻到的那股熏香味来源。
王主事就坐在书桌后面,手里正拿着一卷文书看着。他没有立刻抬头,直到张道一走到桌前站定,才缓缓放下文书,抬起眼。
他的目光很平静,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感,缓缓扫过张道一全身,最后落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