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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刚透进章台宫偏殿时,萧何已经在那里站了一刻钟。

他身前的大案上,竹简、木牍、帛书堆叠成三座小山,每一卷都系着不同颜色的丝带——赤色代表军费,玄色代表国库收支,青色则关乎新政各项用度。而此刻萧何手中展开的,是一卷刚刚用朱笔批注过的麻纸,纸缘已被他掌心的汗浸得微皱。

扶苏走进殿内时,看见的便是萧何对着那卷纸出神的背影。

“一夜未眠?”扶苏示意内侍不必通报,径自走到案前。

萧何这才惊醒,转身行礼时身形微晃:“殿下恕罪。臣……在核算最后几笔账。”

扶苏拿起那卷纸。纸上密密麻麻列着条目,从“北疆阵亡士卒抚恤”到“琅琊船队殉难者赏赐”,从“天工苑第二座高炉筑造”到“南阳郡蒙学增扩二十所”,每一条后面都跟着触目惊心的数字。而在最下方,朱笔写着一行小结:

“截至十一月丙寅,国库现存钱:四百三十二万七百八十三钱;粮:六十九万四千五百石。待支应项合计:钱九百七十余万,粮一百二十万石。”

“赤字近一倍。”扶苏放下纸卷,声音平静。

“是。”萧何深吸一口气,“这还不算开春后的常例支出:百官俸禄、各郡县衙署经费、河渠维护……若全数计入,缺口至少在八百万钱以上。”

殿内陷入沉默。炉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着火光摇曳。

“国债首期认购,如今到多少了?”扶苏问。

萧何从青色简堆里抽出一卷:“六百四十万钱。其中关中商贾占四成,关东各郡占三成半,余下两成半来自巴蜀、南郡。按殿下谕令,认购百钱以上者皆登记造册,发给凭证,年息一分二厘,明年秋后兑现。”

“也就是说,即便把国债全数充入国库,仍有一百三十万钱的缺口。”扶苏在殿中踱步,“而国债明年要连本带利还出七百余万钱——那时国库从何而来?”

“这便是症结所在。”萧何跟上扶苏的脚步,“臣与少府、治粟内史署连核三日,眼下只有三条路:其一,加征口赋、算赋,但去岁才颁《永不加赋诏》,此法无异自毁信诺;其二,削减支出,可北疆抚恤、阵亡者赏赐关乎军心,新政推行关乎民心,琅琊船队关乎陛下期望——哪一项都减不得。”

“其三呢?”

“其三,”萧何停下脚步,看向扶苏,“便是殿下先前所言:发行第二期国债,以战利品与未来海外贸易收入为抵押。但此策风险极大。战利品牲畜转运损耗过半,抵京时值多少尚未可知;海外贸易更是渺茫,船队方归,下次出海至少需修整半年,且能否再获厚利犹未可知。若二期国债发出,到期时抵押不足兑付……”

“帝国信用便彻底崩塌。”扶苏接过了话,“届时莫说国债,便是常税征收,百姓商贾亦会疑虑观望,财政将陷入死局。”

萧何深深一躬:“殿下明鉴。”

扶苏走回案前,手指划过那行朱批的数字。四百三十二万钱,听起来是个庞大的数目,可对于一个疆域万里、人口千万的帝国而言,不过是大旱中的一滴露水。

“冯去疾和李斯到了吗?”他忽然问。

“已在殿外候旨。”

“宣。”

冯去疾与李斯一前一后进殿。两人显然都已看过账目概要,冯去疾眉头紧锁,李斯则面色沉静,手中还握着一卷新拟的律令草案。

“冯相先说说。”扶苏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冯去疾拱手:“殿下,老臣直言:国债之策,本已是不得已而为之。若短期内连发两期,且抵押之物虚悬,恐非治国之道。老臣以为,当从节流着手——北疆抚恤可按旧制减等发放,天工苑新增高炉可暂缓,各郡蒙学扩建亦可分期实施。如此,或可将今冬明春的缺口压缩至三百万钱内,再从少府内帑调剂补足,待明年夏税收上来……”

“冯相。”李斯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按旧制减等发放抚恤,阵亡士卒家属得钱几何?”

冯去疾一怔:“按《军功律》,士卒阵亡,赐钱八千,粟二十石。若减等,可折半。”

“折半,便是四千钱,粟十石。”李斯翻开手中草案,“然去岁殿下颁《抚恤新制》,阵亡者赐钱两万,粟五十石,子女入蒙学免束修,父母年六十以上者由乡里供养。右丞相所谓减等,是减到新制,还是旧律?”

殿内气温仿佛骤降。

冯去疾沉默片刻:“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老臣并非不体恤将士,然国库空虚至此——”

“正因国库空虚,才更不能减抚恤。”李斯打断他,转向扶苏,“殿下,臣连日核验刑狱旧档,凡军功赏赐不公、抚恤克扣之案,轻则士卒哗变,重则聚众为盗。去岁南阳郡那起戍卒劫粮仓案,起因便是五百主私吞阵亡同袍抚恤钱。如今北疆大捷,将士正翘首以待封赏,若此时削减,无异于自毁长城。”

“那依李相之见,钱从何来?”冯去疾反问。

李斯展开手中草案:“臣与治粟内史署、少府会同拟了《国债发行则例》与《抵押兑付律》草案。其中明确规定:第二期国债可指定专项用途——譬如‘北疆凯旋债’,专用于军功赏赐与抚恤,年息一分五厘,以此次北疆缴获之牲畜、皮毛、马匹折价抵押。债券可分三等:百钱券、千钱券、万钱券,到期可持券直接兑取抵押实物,亦可折价兑换钱粮。”

冯去疾摇头:“牲畜转运损耗后价值几何?若折价不足,持券者岂肯罢休?”

“故需‘预期抵押’。”李斯指向草案第二款,“此债另附‘海贸预期份额’:认购万钱券者,可获‘皇家商队’下一航次利润的千分之一分红权。认购额越高,份额越大。”

萧何眼睛一亮:“将未来海贸利润证券化?”

“正是。”李斯道,“如此,认购者赌的便不止是牲畜现价,更是海外贸易的前景。船队带回的‘御麦’若能推广,粮食增产,粮价趋稳,国库夏税便有保障;海外奇货若能持续输入,商税必增。这两项,皆可成为兑付国债的底气。”

冯去疾仍忧心忡忡:“这一切都建立在‘若能’之上。若御麦试种失败?若下次船队空手而归?”

“那便是天亡大秦。”扶苏忽然开口。

三人同时看向他。

扶苏走到窗边,推开窗扉。深冬的寒风涌入殿内,卷起案上的纸页。远处咸阳街市传来隐约的市井喧哗,更远处,渭水码头的方向有货船启航的号角声。

“冯相的担忧,孤明白。李相的草案,孤也看懂了。”扶苏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但你们想过没有——为何商贾肯认购国债?为何六百四十万钱,能在短短月余汇聚国库?”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不是因为孤有多贤明,也不是因为大秦律法有多公正。他们赌的,是北疆的胜仗,是船队能找到新粮,是天工苑能炼出更坚硬的钢。他们赌的,是一个正在变强的帝国,一个能看到希望的未来。”

萧何若有所思:“殿下的意思是……国债本质是赌国运?”

“是投资。”扶苏纠正道,“投资父皇,投资朕,投资大秦的未来。既如此,孤便不能让他们失望。北疆必须胜,船队必须带回种子,天工苑必须不断拿出新东西。而这一切,都需要钱——大量的钱。”

他走回案前,提起朱笔,在那卷麻纸的空白处写下两行字:

“第二期‘北疆凯旋债’,总额八百万钱,即日起筹备发行。”

“少府内帑拨钱三百万,补足今冬缺口。明年夏税若不足,朕与百官减俸三成。”

冯去疾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殿下,内帑之钱本是预备陛下东巡、宫殿修葺、宗庙祭祀之用……”

“父皇不会东巡了。”扶苏打断他,“宫殿不必修,宗庙祭祀可减等。至于——章台宫很好,无需扩建。”

李斯躬身:“臣即刻完善草案,三日内呈报。”

“还有一事。”扶苏叫住他,“草案中增加一条:认购国债满十万钱者,其家族子弟可优先入‘格物学堂’肄业;满五十万钱者,赐‘贞信君’匾额,郡守亲往悬挂。”

萧何一怔:“殿下,这……是否太过?”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朕赏的不是钱,是名誉,是子孙的前程。”扶苏收起朱笔,“去办吧。冯相留步。”

李斯与萧何领命退出。殿内只剩下扶苏与冯去疾二人。

“老臣知道殿下决心已定。”冯去疾先开了口,“只是……这般孤注一掷,若有一环出错,便是满盘皆输。”

扶苏示意他坐下,亲自斟了盏热茶推过去。

“冯相,孤问你:若不大兴格物,不大举拓海,不大胆改革,只守着祖宗成法,大秦能撑多少年?”

冯去疾沉默。

“十年?二十年?”扶苏自问自答,“北疆匈奴会卷土重来,六国旧族会死灰复燃,百姓会因饥荒再度揭竿。到那时,就不是几百万钱的缺口,而是江山倾覆、血流漂杵。”

他端起自己那盏茶,茶汤清澈,映出窗外的天光。

“冯相,我做的这一切,不是在冒险,而是在抢时间。抢在危机总爆发之前,用钢铁铸就长城,用新粮填饱肚子,用海船打开活路。钱不够,就借钱;人不够,就培养人;时间不够——”

扶苏抬起眼,目光如铁。

“就挤出每一刻光阴。”

冯去疾看着眼前这位监国公子。不过数年,当年那个在始皇面前谨慎进言的温润长子,如今眉宇间已有了和始皇帝相似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只是始皇帝的决断往往带着雷霆般的威压,而扶苏的决断里,多了一种近乎悲壮的急迫。

“老臣……明白了。”冯去疾缓缓起身,深深一揖,“殿下既已选定道路,老臣自当竭尽全力,助殿下前行。”

“有劳冯相。”扶苏扶起他,“明日朝会,孤会亲自宣布二期国债之事。届时若有非议,还需冯相稳住局面。”

“诺。”

冯去疾退出后,扶苏重新展开那卷账目。朱批的数字在晨光中依然刺眼,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些数字不再是困住帝国的枷锁,而是驱动帝国向前狂奔的燃料。

他提笔,在纸卷最下方添上一行小字:

“债可借,路须闯。十年之后,今日所欠,当百倍偿于天下。”

窗外,咸阳城在冬阳中缓缓苏醒。运货的牛车碾过新铺的水泥街道,学堂传来晨读声,码头的号角再次响起——那是“皇家商队”的第二批货船正在装船,准备在开春后再度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