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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散去后,扶苏独自在章台宫偏殿又坐了小半个时辰。

案上摊开的仍是萧何那卷账目,朱批的数字在午后的天光下泛着暗红。窗外传来远处工匠夯土的号子声——那是天工苑在扩建第二座高炉的工地。每一记夯声都意味着钱粮的消耗,意味着国债背后的承诺又多了一份重量。

但此刻占据扶苏心神的不是钱。

他展开黑冰台今晨呈报的密卷。帛书上的字迹很新,墨迹里掺了特制的药液,遇热才会显出完整内容。扶苏将铜灯挪近些,温热的气息拂过帛面,一行行暗字逐渐浮现:

“……十月以来,会稽、琅琊、东海三郡,方士聚集之数较往年增三成。多称‘为陛下祈福’、‘炼制海外仙药’,然细查其往来,半数与张良旧网有间接牵连。”

“……辽东郡守报,燕山以北‘黑齿部’近来频频南下,以皮毛换取铁器、盐、茶。其交易量超常,疑有囤积之嫌。该部曾为张良北疆试验场提供劳力。”

“……琅琊船队归航后,港口左近出现陌生货船三艘,船主自称‘东海贩珠客’,然船员皆精壮,船舱有硫磺气味。已遣人混入查探。”

扶苏的手指在最后一句上停顿。

硫磺气味。

他合上帛书,起身走到殿侧悬挂的巨幅地图前。这是一幅新绘制的《大秦疆域及四邻图》,除了传统的三十六郡,还添上了北疆匈奴各部的大致牧区、东海已探明的岛屿,以及船队此次新发现的“琉球大岛”。地图边缘的空白处,用朱砂标注着几处疑问:“殷商遗民?”“更东之大洲?”“西极昆仑?”

他的目光落在东海沿岸。从琅琊到会稽,漫长的海岸线上,标注着十几个已查知的私港、渔村、方士聚集地。张良若想从海上获得支援,或从海上逃离,这些都是可能的节点。

“来人。”

殿外候命的靖安司郎将应声而入。

“三件事。”扶苏没有回头,仍看着地图,“第一,即日起,咸阳宫各门禁卫增加三成,所有入宫人员——包括百官——皆需经黑冰台暗记核对。太医署往父皇寝宫送药,必须有三名当值太医联署签章,药渣每日封存待验。”

“诺。”

“第二,通告各郡:凡自称方士、术士者,需至郡守府登记造册,注明师承、道场、所习方术。无册者不得公开设坛、聚众、炼制丹药。已有册者,每月需向县衙呈报行踪。抗命者,以‘妖言惑众’拘拿。”

郎将略一迟疑:“殿下,此举恐引起方士群体骚动。其中确有真才实学者……”

“真才实学者,自会配合。”扶苏转身,目光如冰,“孤不是在驱逐方术,是在筛别有异心之人。告诉郡守们,登记时可言明:凡登记在册、无不良记录者,将来‘大秦医学院’设立‘药理科’,可优先征聘。”

郎将眼睛一亮:“殿下英明。如此一来,守规矩的方士有了前程,抗命的便是心中有鬼。”

“第三,”扶苏指向地图上的东海,“琅琊那三艘‘贩珠船’,派人盯死。若其离港,不必阻拦,派快船尾随。孤要看看,他们最终去往何处,与何人接应。”

“若其驶往深海……”

“那便证明他们不是普通商贩。”扶苏淡淡道,“普通商贩,不敢在冬日冒险深入东海。”

郎将领命退下。扶苏重新坐回案前,提笔疾书。片刻后,两封密函用火漆封好,唤来两名心腹侍从:

“这一封,送天工苑公输哲。告诉他,北疆缴获的‘火药’样本,研究进度加急。孤不要听‘或许’、‘可能’,孤要确切的结果——此物如何配制、如何存储、如何安全使用,以及,”他顿了顿,“如何防范。”

“这一封,送太医署墨家医者。船队病患抵达后,所有诊疗记录抄送孤一份。特别是关于那种‘异草’的研究,若有任何发现,即刻来报。”

侍从携函离去后,殿内重归寂静。扶苏揉了揉眉心,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监国以来,他习惯了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习惯了同时处理五六件要务,习惯了在朝臣面前永远从容镇定。但唯有独处时,那种如履薄冰的寒意才会从心底漫上来。

张良未死,他的计划虽未完全浮出水面,但那些碎片化的线索——方士异常聚集、山南部族囤积物资、神秘海船出现——都指向一场正在酝酿的风暴。而风暴的中心,很可能就是咸阳,就是父皇,就是他。

他起身走向殿后的小隔间。这里不设窗户,四壁皆是石砌,唯一的桌案上只放着一只铜匣。扶苏打开铜匣,里面没有文书珠宝,只有三样东西:

一截焦黑的竹管,来自芒砀山张良试验场,内壁沾着硫磺与硝石的混合物。

一块暗红色的矿石,是船队从海外带回的“可治热病”的样品,太医署尚未定名。

还有一枚半旧的玉环,是许多年前嬴政赐给他的生辰礼,玉质温润,刻着简朴的云纹。

扶苏拿起玉环,指尖摩挲着光滑的表面。那时父皇还未被丹药和国事耗损至此。他们曾在上林苑骑马,嬴政在前,他在后,春风拂过新发的柳枝,天地间仿佛只有马蹄声和父子间偶尔的交谈。

“苏儿,你看这江山。”嬴政曾勒马回望,目光扫过渭水两岸的无垠原野,“六王毕,四海一。但朕总在想,大秦的疆界,当真到此为止了吗?”

那时他不知如何回答。如今他知道了答案,却也明白了这答案背后的代价——堆积如山的账目、暗处的冷箭、海上的风暴,以及父皇日益衰败的躯体。

他将玉环放回匣中,合上盖子。

“还不够快。”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室低语,“孤还要更快些。”

傍晚时分,公输哲匆匆入宫。

这位天工苑大匠衣衫沾着炭灰,袖口还有烧灼的痕迹,但眼睛亮得惊人。他顾不上行礼,从怀中掏出一只包了好几层的油布包,在案上小心展开:

“殿下,有眉目了!”

油布包里是几样东西:一些黑灰色粉末、几颗黄豆大小的颗粒、一根中空的铜管,还有半截烧焦的竹筒。

“北疆缴获的那些‘火药’,臣等反复试验,基本摸清了配比。”公输哲语速极快,“主要是硝石、硫磺、木炭,比例大约在七成半、一成、一成半左右。硝石纯度越高,燃爆越烈。但关键不只在配比——”

他拿起那根铜管。铜管一端封闭,另一端有细小的引线,管身钻了几个小孔。

“张良那些人,把火药塞进竹筒、陶罐里点燃,只能听个响,至多炸裂伤人。但臣发现,若将火药紧密压实,封在坚固容器内,只留一个小孔导出燃气……”他将铜管平放在石板上,点燃引线,迅速后退。

嗤的一声,引线燃尽。铜管猛地一震,从后端小孔喷出炽白的火焰和气浪,竟推着铜管在石板上滑出三尺多远!

扶苏瞳孔微缩。

“这是……”

“臣称之为‘推进之力’。”公输哲难掩兴奋,“火药在密闭空间燃烧,产生巨量热气,寻隙喷出,便能推动物体。殿下想想,若将这铜管做得更大,内装更多火药,喷口更细,推力会多大?若在管前放置箭矢……”

“火箭。”扶苏接道,“无需弓弩,自行飞射的火箭。”

“不止!”公输哲又拿起那些黑色颗粒,“这是臣将火药以蜜调湿后搓成的颗粒,晒干后燃烧更均匀、更慢,但持续更久。若用于‘推进之力’,可控制燃烧时间,让箭矢飞得更远、更稳!”

扶苏盯着那些不起眼的黑色颗粒,脑海中无数画面闪过:弩炮发射的火药箭雨、海船上喷火的巨管、甚至……装在轮车上自行推进的武器。

但下一刻,寒意袭来。

“张良可曾掌握此法?”

公输哲笑容一滞:“这……臣不敢断言。但从北疆缴获的样本看,他们还在用松散粉末,应该还未想到压实、颗粒化的门道。不过——”他压低声音,“若‘山中老人’真如传闻那般精于方术炼丹,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自行参透。”

“所以孤没有时间了。”扶苏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公输先生,天工苑即日起设‘火器坊’,你亲自主持。要人给人,要钱……孤从内帑拨。三个月内,孤要看到可实战用的火药箭,十个月内,要有比‘洪武二式’更利的管状火器。”

公输哲深深一揖,声音发颤:“臣……必不负殿下所托!”

“还有一事。”扶苏叫住他,“所有这些研究,记录分两套。一套明档,存于天工苑,可容核心匠师查阅;一套密档,只用你自创的暗语书写,存于靖安司地库。配比、工艺、关键数据,皆入密档。”

公输哲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殿下是防……”

“防一切可能。”扶苏缓缓道,“张良能渗透一次,就能渗透第二次。孤不仅要走得快,还要走得稳。”

送走公输哲后,已是酉时三刻。内侍来报,陛下今日精神尚可,用了半碗粟粥,正听乐府新谱的《北疆凯旋曲》。

扶苏沉吟片刻:“去回禀,孤晚些过去问安。另外,告诉太医署,父皇明日若问起琅琊船队,便说一切顺利,新粮种子已在途中,不必详述疫情。”

“诺。”

殿内重归寂静。扶苏走到地图前,手指从咸阳缓缓向东移动,划过函谷关、洛阳、大梁,最终停在东海之滨。

那里是未知的深渊,也是未来的希望。

而在这希望与深渊之间,无数暗影正在涌动。张良的残党、“山中老人”的方术、“东海君”的神秘船只、北方山戎的异动……所有这些,都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未雨绸缪……”扶苏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

他想起游历历史时,那些在盛世中崩塌的王朝。往往不是亡于外敌,而是溃于内部的蛀蚀、懈怠、以及面对危机时的侥幸。

他不会侥幸。

殿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扶苏吹熄铜灯,却没有就寝。他在黑暗中坐下,开始梳理今日所有的信息、决策、以及可能遗漏的细节。月光从窗棂缝隙渗入,在他身前的地板上投下冷白的光斑,像一道无声的警戒线。

咸阳在沉睡,帝国在沉睡。

但有些人,必须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