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潮州城东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风沙裹着寒气灌入,张定远带着百名精锐踏入城内,铠甲上沾满夜路的尘土。他没有停留,直奔府衙改建的军议厅。脚步声在空旷的厅堂回响,几名守军将领已等候多时,脸色凝重。
张定远站到主位前,未脱铠甲,也未喝水。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地图,摊开在桌上。油灯照出纸上的墨线与标记,正是潮州城防布局图。
“我知道你们已经听说了。”他开口,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倭寇三千五百人,十二艘大船,四十多艘小艇,明日午时前抵达杨家埠。”
厅内无人应答。一名将领低头搓手,另一人盯着地图边缘的裂痕。有人轻叹一声,极短,却听得清楚。
张定远扫视众人:“我也怕。三百人对三千五,换谁都不敢说能赢。可我们不是为打赢才打仗,是为了不让百姓死。”
他指向地图南侧:“福建那一战,我们三百人破千寇,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敢冲进去,靠的是火铳响第一声时没人后退。那时候我们连像样的城墙都没有,照样守住了村子。”
一名将领抬起头:“可那时有戚帅坐镇,有援兵接应。现在……城里守军不足八百,城墙这边去年塌过,只用土石填了。”
“墙会倒。”张定远打断,“但我们不会退。今日每搬一块砖,明日就少一个百姓流血。我带的人来了,火铳三十具,虎蹲炮十门,全部归建。现在我要分三队——近战、远程、机动支援。”
他拿起炭笔,在纸上划出三块区域。
“五十人组成突击队,刀盾手配长枪兵,专司巷战和贴身缠斗。三十名火铳手编为远程压制队,依托城墙箭楼轮番射击,打乱敌阵形。剩下的人分守四门,随时准备增援。东门最弱,由我亲自带人驻守。”
有人皱眉:“若敌人主力不来东门,或绕道西岭呢?”
“那就等他们来。”张定远说,“刘虎在破庙监视海面,若有异动,烽火为号。我这里接到消息,立刻调兵。我们现在不是孤军,是连成一线。”
他合上日志本,又翻开一页:“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台州之战,倭寇先派小队佯攻南门,主力却从北山突入。当时我们怎么应对的?哨探报信快,各营联动及时。现在我们也一样——只要消息不断,就不会被牵着走。”
厅内沉默片刻,有人点头。
“我不指望一仗灭敌。”张定远继续说,“我要的是守住城,拖住时间,等主营援军赶到。哪怕只剩一人,也要让倭寇知道,潮州不是软肉。”
话音落下,众将陆续起身,低声领命。有人开始抄录任务分配,有人去点兵清械。气氛不再死寂,多了几分动作的节奏。
张定远走出军议厅,直上东门城楼。此处正是去年塌陷处,眼下仅以土石填补,表面粗糙,踩上去略有松动。他蹲下身,用手抠进墙缝,碎石簌簌落下。旁边一名老卒见状,低声说:“将军,这墙……挡不住炮。”
“那就加厚。”张定远站起,卷起袖子,“传令下去,征调民夫运石,军中每人轮流上墙加固。滚木礌石备足两百根,拒马鹿角连夜赶制,封锁次要通道。”
他说完,自己先扛起一根滚木走向垛口。刘虎紧跟上来,二话不说接过另一根。两人并肩搬运,士兵们见状纷纷行动。有人抬石,有人钉桩,有人检查火药是否受潮。
张定远沿城墙巡视,逐一查看布防情况。他在一处箭孔前停下,发现角度偏斜,立刻叫来火器手调整位置。“这里要能覆盖城门前二十步,敌人冲到跟前时必须压住。”他又指另一处,“那边加一排拒马,防止骑兵突入。”
刘虎站在身旁,看着他一一指点,心中原本的担忧渐渐散去。他知道张定远从不空谈,每一句话都有后续动作。
“你放心。”张定远察觉他的沉默,“我们守得住。”
“我不是不信你。”刘虎说,“我是怕兵不够,心更不够。有些人眼神已经飘了。”
“那就让他们看到有人带头。”张定远说,“主将在城墙上,兵就不会逃。”
他走到城楼高处,望向城内。百姓已闭户藏身,街道冷清,唯有军营方向火把通明。远处传来锤击木桩的声音,还有士兵呼喝搬运的号子。
回到军议厅外,张定远再次展开地图。炭笔在纸上移动,标出几个关键点:东门缺口、箭楼射界、火器部署区、预备队位置。他一边画,一边对刘虎说:“明天一早,我带三十人去杨家埠周边查地形,设伏点选三个,必须能相互呼应。”
“那你不在城里?”刘虎问。
“我在,也不在。”张定远说,“我会走一趟,当天返回。你留在城中,盯住东门。若有烽烟升起,立刻集结待命。”
刘虎点头:“要是敌人提前登陆呢?”
“那就按最坏打算打。”张定远说,“我们不怕他们来得早,就怕他们不来。来了,就有机会。”
他放下炭笔,活动了下手腕。长时间握笔让手指发僵。他看向桌角那盏油灯,火苗微微晃动,映出墙上他的影子,笔直不动。
“你说这些人,真能撑住吗?”刘虎低声问。
“能撑住。”张定远说,“只要他们知道为什么守。”
他拿起水袋喝了口,水有些凉。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名传令兵跑来报告:“将军,民夫已召集二百人,石料从南市运来,预计天亮前可完成第一段加固。”
“好。”张定远说,“告诉他们,干完这一段,每人加半斤米粮。”
传令兵领命而去。刘虎看了眼天色,东方已有微白迹象。
“你去休息一会儿。”张定远说,“天亮后有的忙。”
“你不睡?”
“我还得看一遍名单。”他说,“哪些人擅长近战,哪些人打过火器,都要记清楚。”
刘虎没再劝,转身走向营房。张定远坐下,翻开士兵名册,一页页翻看,用炭笔在名字旁做记号。火光下,纸面留下一个个黑色符号。
油灯烧到一半,他听见外面有人喊:“将军!东门第三段墙基出现裂缝,需要重新夯土!”
张定远合上名册,起身就走。他穿过走廊,踏上台阶,风迎面吹来。城楼下,几名士兵正围着一段墙体查看,手中火把照亮了地面的裂痕。
他走到跟前,蹲下查看。泥土松散,下面似乎有空洞。他伸手探入,掏出一把湿泥。
“昨晚下雨,地基泡了。”一名士兵说。
“那就挖开重填。”张定远说,“调十个人,把这段墙拆两尺,用硬土夯实,再加一层石板压底。”
“可天快亮了……”
“天亮前必须完成。”他说,“敌人不会等我们修好墙才来。”
士兵们立刻动手。张定远没有离开,站在一旁监督。他看见有人偷懒,便亲自接过铁锹挖土。其他人见状,动作也加快了。
夯土声一下下响起,节奏稳定。东方天际泛出青灰,城内仍无灯火,只有军营方向人影来回。
张定远站在城头,手里拿着那本名册。他翻开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三个名字:刘虎、王五、李青山。这是他选定的突击队前锋。
他用炭笔在第一个名字上圈了一下。
这时,远处海面传来一声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