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仲并未急着带萧天临回所安排的宫殿住处,而是沿着御道,绕过了太室大殿,往一条偏僻的小径走去。
这条路极少人走,灯盏稀疏,夜风掀起宫墙上苔痕斑驳的影子,仿佛无声地盯着每一个行人。
赵澜天低声问:“将军,我们……要去哪?”
萧天临未答,目光落在刘仲背影上。
这个人,看似温润无害,却像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能拖着一艘巨舰悄然下沉。
刘仲在一处曲折的宫廊前停下,回头微笑:
“将军放心,我不是来害你的。这里只是暂时的住处,更清净,也更……安全。”
那“安全”两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萧天临淡淡道:“刘丞相安排,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直说吧,你想让我听什么?”
刘仲不怒,反而笑意更浓:“将军果然爽快。”
他侧身做请的姿势,于是几人进入一间偏殿。
偏殿不大,却收拾得极为整洁。案几上点着焚香,青烟缭绕,如同隔绝外界的纷乱。
刘仲坐下,示意萧天临落座:
“将军,从泾渭河归来,辛苦了。想必你也猜到——王宫现在,比边关还不太平。”
萧天临目光沉稳:“宫中发生了什么?”
刘仲抿了一口茶,语气平静:
“简单来说——有人希望你回来,有人希望你永远不要回来。”
赵澜天脸色一变,但不敢插嘴。
萧天临却只是淡淡:“所以呢?”
刘仲将茶盏放下,轻声道:“你在外战功赫赫,压得许多人喘不过气。犬戎退却,朝中有些人便觉得——你的功名太盛。”
“若不早早设限,他们的位置迟早保不住。”
“于是,这些人开始推动‘天鹰营入宫’,把你的兵马牢牢锁在王都之中。”
萧天临冷声道:“换言之,就是削权?”
刘仲勾唇:“比削权更深一步。”
他伸出两指,轻轻敲在桌面上:
“控制。”
“让你的兵马只能替他们守宫,让你的手……永远够不到边关。”
萧天临沉默。
他当然知道兵权之争是王朝最锋利的刀,可如今厉王亲口下令天鹰营入城,背后的势力恐怕已经布局良久。
赵澜天忍不住道:“刘丞相,这事你也参与了吧?”
刘仲大笑:“赵将军,你这话倒也直接。”
他转向萧天临,语气忽然柔和:
“你若不回京,我会是你最大的敌人。因为你拥有边疆所有人的忠心。”
“可你既然回来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反倒能谈一谈了。”
萧天临抬眼:“谈什么?”
刘仲直视着他:
“合作。”
他语气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如同震在偏殿的梁柱上。
“我要的是王朝的稳,我不希望外战未息,内乱又起。”
“你要的,是不被束缚,是保护你在意的所有人。”
“而我们,恰好可以互补。”
萧天临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
“厉王愿意吗?”
刘仲淡淡道:“王上……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这句话,让赵澜天几乎惊得瞪大了眼。
敢在王城说这种话——
除了刘仲,没有第二个人。
萧天临沉思片刻,终于开口:
“刘仲,你今日说的话,我记下了。”
刘仲轻轻一笑:“自然。将军记下便好。”
他站起身,整理衣袖:
“你且住下。你在宫中的第一夜,注定不会安稳。”
“我会让人盯着,有动静……会提前通知你。”
说罢,他迈步离殿,背影消失在灯影之中。
偏殿再度安静。
萧天临望着门外,忽道:
“澜天。”
“在。”
“今晚,不准任何人靠近。”
赵澜天立刻领命。
夜风吹过偏殿屋檐,灯火摇曳。
萧天临知道——
从他踏入王城的这一刻起,每一步都踩在刀锋之上。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要来。
夜色愈深,王城的天空像被墨汁轻轻一抹,连星光都被压住了。偏殿外的廊灯一盏盏熄灭,宫道幽暗得仿佛能吞人心魂。
赵澜天巡视了一圈,回到偏殿,低声道:
“将军,一切正常,但宫中的气息……怪得很。像是有人屏住呼吸盯着我们。”
萧天临睁开眼,声音沉静:“从踏入王城的那刻起,他们就从未把我当作自己人。”
他坐起身,披上外袍:“去外头守着。有动静,第一声便告诉我。”
赵澜天顿了一下,点头而去。
偏殿再度安静。
然而萧天临清楚,这种安静不是平和,而是风暴到来前的深渊之静。
深夜三更,偏殿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极轻,如羽落地,却逃不过萧天临的耳朵。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推开殿门一条缝。
门外没有灯火,只是一片黑暗。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缓缓靠近。
萧天临的手落在剑柄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脚步停下。
下一瞬——
“将军,是我!”
赵澜天低声急喊,满头冷汗冲进来。
萧天临放下剑,淡声问:“怎么了?”
赵澜天喘了一口气,用力压低声音:
“有人闯进宫禁了。宫中侍卫调动突然混乱,是被人故意引开的。我怀疑……有人准备借夜行刺!”
萧天临眸光瞬间冷如霜铁。
“对象是我?”
“八成。”赵澜天咬牙,“将军在偏殿住下没多久消息就泄露出去,这地方结构复杂,最适合暗杀。”
萧天临站起身,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敌人数目?”
“目前不详。”
萧天临淡声:“不必详。”
——只要能来刺杀他的,不会是无名之辈。
正说着,偏殿外忽然亮起一点火光——
不是灯,是信号。
紧接着,数道身影从屋脊上掠过,快速逼近。
赵澜天大骇:“将军,是宫中暗卫!动作极快,方向直冲这里!”
萧天临握剑,低声道:
“来得正好。”
下一瞬,偏殿外骤然响起暗器破风声。
赵澜天猛地推开萧天临:“将军小心!”
数枚细如银针的暗器钉在殿门上,木屑四散,深深陷入门板。
若方才萧天临毫无防范,早已身中数针。
紧接着,五名身着夜行衣的刺客跳入殿院,身法诡异,脚步轻得仿佛贴着风而行。
领头者低声冷笑:
“萧将军,得罪了。你功高震主,今夜……是你最后一夜。”
赵澜天怒吼:“什么东西敢在王宫撒野!?”
刺客首领冷道:“奉命行事。”
萧天临抬起长剑,目光沉静:
“奉谁的命?”
刺客却不再回答。
下一瞬,五人齐攻,身形如鬼魅,刹那间便将偏殿化为杀戮之局。
赵澜天高声道:“将军,我来挡两个!”
萧天临冷然:“不,你守门口。一个不能让他们逃出去。”
——真正应该逃不得的,不是刺客。
而是刺客背后的人。
赵澜天瞬间明白,自断退路,封死消息,是将军最擅长的战场判断。
刺客五人攻势如潮,但萧天临的剑光更快。
“锵——!”
一声清啸,剑锋划破夜色,一名刺客的喉间立刻被利刃割开,倒在血泊中。
其他四人心中震骇,却不退反进,显然死命是早已决定的。
战斗短促,却极为凶险。
几息之间,萧天临的袖角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渗出。
赵澜天怒吼:“将军!”
萧天临沉声:“我无事。”
最后一名刺客倒下时,偏殿外的廊道仍旧死寂无声。
赵澜天喘着粗气:“将军……这五个刺客的身法,不像一般人。”
萧天临蹲下查看尸体,目光凝重:
“是王宫的影卫。”
赵澜天瞪大了眼:“影卫?那不是只听王上调遣的吗?怎会——”
萧天临缓缓握紧拳。
“除非——有人用了王上的令牌。”
赵澜天倒吸口凉气:“这是……谋逆!?还是要陷害王上?”
萧天临站起身,望向宫墙深处灯火微弱的方向:
“不。”
“这是——在逼我站队。”
赵澜天呼吸一紧:“刘仲?还是那群反对将军的老臣?”
萧天临眯起眼,语气冷如利刃:
“谁都可能。宫中,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这一夜的杀局,看似冲他而来,其实更像是一道试探——
探他反应、探他态度、探他底线。
也探,他会不会被激怒,做出足以被定罪的冲动行为。
萧天临忽然低声道:
“澜天,把刺客的尸体清理掉。”
“然后——”
他转身,看向更深处的宫道。
“带我去见刘仲。”
赵澜天一惊:“将军现在就去?刚有人刺杀——”
萧天临淡淡一笑,却寒意逼人:
“所以更要去。”
“他若不知道这件事,我要他知道。”
“他若知道,我要他给我一个解释。”
夜风再次吹过偏殿,灯火摇动如溺水的眼。
萧天临踏出去的那一步,仿佛是踏进了更巨大的风暴。
王城的黑暗深处,有更多双眼睛在注视。
而权力的蛛网——
正在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