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
那双从黑暗王座方向睁开的、布满皱纹与混沌的巨大眼眸，仅仅是“注视”本身，便仿佛携带着万古岁月的重量与无数世界寂灭的哀愁。目光落在凌烬身上的刹那，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骨骼、灵魂、乃至胸口那枚刚觉醒的骨片，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不是神皇熵那种冰冷、威严、带着绝对掌控欲的注视，而是一种更加古老、腐朽，却又深邃到难以想象的凝视。仿佛一具早已死去亿万年的古神尸骸，突然转动了一下干涸的眼球。
目光之中，没有杀意，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评估。如同屠夫审视待宰羔羊的肥瘦，如同药剂师观察药材的成色。
凌烬浑身的寒毛倒竖，体内的“神魔之契”力量在本能地剧烈波动，左臂暗金鳞甲上的纹路疯狂闪烁，对抗着这股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本质的注视压力。他感觉自己在这目光下，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寂灭劫体的构造、骨片中封印的改造本源、三百愿力的残留、甚至刚刚明悟的愤怒与决绝，都被一览无余。
他想动，想反抗，想逃离这道目光，但身体却被那道牵引力死死固定在原地，连转动眼球都异常艰难。
就在凌烬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目光彻底“解析”、“定义”的危急关头——
异变突生！
那双古老眼眸的注视，似乎触及到了凌烬胸口骨片深处，那属于初代宗主“烬”留下的、最后一点传承印记，以及印记中蕴含的“逆源绝封”术的法则气息。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岁月叹息的共鸣声，在凌烬的灵魂深处与那双古老眼眸之间同时响起。
那双混沌眼眸之中，极其罕见地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久远到早已遗忘的片段，又像是触动了某种尘封的禁忌。
紧接着，凌烬感觉到，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道来自时空裂隙的牵引力，猛地……改变了性质！
不再是拖拽他向熔炉深处，而是变成了一股强大而精准的……排斥力！仿佛他此刻的存在，变成了这片熔炉空间、甚至是这双古老眼眸“视线”中的……不和谐杂音，急需被清除出去！
“噗！”
毫无征兆地，凌烬身体周围的空间，如同水波般剧烈荡漾开来！一个微型的、边缘闪烁着七彩流光的时空漩涡，以他为中心骤然形成！
漩涡产生的吸力与原先的排斥力相互叠加，形成了一股混乱而强大的空间乱流，瞬间将他包裹！
“这是……！”凌烬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眼前便再次被光怪陆离的混乱色彩所充斥！身体如同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离心机，意识在巨大的空间撕扯力下迅速模糊。
在他最后残存的感知中，似乎隐约“听”到了一声跨越无尽时空、充满疲惫与漠然的古老低语，直接响彻在意识深处：
“窃火者的……种子……”
“逆源之封……”
“暂且……留待后来……”
话音未落，所有的感知彻底断绝。
……
……
黑暗。
然后是……光。
以及……声音。
嘈杂的、混乱的、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狂喜的……声音！
“魔纹……魔纹真的完全消失了！”
“自由！我们真的自由了！”
“苍天开眼啊！！”
“呜呜……师父……师兄……你们看到了吗？”
“活下来了……我们活下来了！！”
凌烬艰难地撬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天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适应了片刻，视野才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空。
不再是之前那种被魔气浸染、暗红低沉、布满裂痕的绝望天穹，而是……一片虽然依旧残留着战斗与爆炸痕迹、云层稀薄破碎，却难得地透出清澈蓝意与温暖阳光的天空！
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下来，照亮了下方的大地，也驱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令人作呕的魔气与血腥味，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正常世界”的清新气息——尽管这气息中依旧混杂着焦土与硝烟的味道。
凌烬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相对平整的废墟上，身下垫着不知是谁铺上的、还算干净的衣物碎片。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全身立刻传来一阵散架般的剧痛与极致的虚弱感，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凌烬！你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却又充满无尽惊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紧接着，一张苍白憔悴、却难掩清丽的脸庞凑到了他的眼前，冰蓝色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正是玄璃。
她的状态看上去比之前好了一些，虽然眉心那道灵魂裂痕依旧触目惊心，气息也十分虚弱，但至少意识清醒，眼眸中重新有了光彩。她身上披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外袍，显然是其他幸存者提供的。
“玄璃……”凌烬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我们……回来了？这是……幽狱？”
“嗯！回来了！我们回来了！”玄璃用力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但脸上却绽放出劫后余生的灿烂笑容，“你被那时空裂隙吸进去后，我们都以为……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没过多久，那道裂隙突然剧烈波动，然后就把你‘吐’了出来！虽然昏迷不醒，伤得也很重，但……但你还活着！”
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紧紧握住凌烬的一只手，仿佛生怕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
凌烬感受着手掌传来的微凉触感与真实的温度，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庆幸、后怕，以及亲眼目睹了神魔宫殿真相后更加沉重的责任感。他反手握了握玄璃冰凉的手指，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在玄璃的搀扶下，他艰难地半坐起来，靠着身后一块温热的金属残骸，开始打量四周。
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撼。
原本覆盖整个幽狱核心区域、如同跗骨之蛆般蠕动闪烁的暗紫色万噬大阵魔纹，此刻已完全消失，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焦黑破碎的大地裸露出来，虽然依旧满目疮痍，却不再散发那种阴冷邪恶的吞噬气息。
而更让凌烬心潮澎湃的，是这片废墟之上，那一个个站立着的、跪倒着的、相互搀扶着的身影！
数量远比他昏迷前要多！
粗略看去，竟有近千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痕，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许多人的眼神中还残留着深深的恐惧与悲伤。但此刻，他们的脸上，更多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重获新生的激动，以及对眼前这片自由天空与阳光的贪婪注视！
他们之中，有之前并肩作战、侥幸存活的飞升者，但更多的，是凌烬未曾见过的面孔——这些人之前显然被囚禁在幽狱的其他区域，或者被阵法压制在某个角落，直到魔纹彻底消失、神魔退走，才得以挣脱束缚，重见天日。
此刻，他们有的跪在地上，仰天痛哭，宣泄着积压了不知多久的绝望与痛苦；有的与身边的难友紧紧拥抱，喜极而泣；有的则茫然四顾，似乎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自由中回过神来；还有一些伤势较轻、或心志较为坚韧的，已经开始自发地组织起来，在废墟中搜寻更多的幸存者，救治重伤员，收敛同伴的遗体。
一种劫后余生、混杂着巨大悲痛与微弱希望的复杂氛围，在这片废墟上弥漫。但无论如何，自由的喜悦，如同黑暗中最明亮的光，照亮了每一张饱经磨难的脸庞。
凌烬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幸存者，看到了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生机，看到了他们彼此扶持的温暖，也看到了他们望向自己时，那毫不掩饰的感激与敬畏。
显然，在他昏迷期间，玄璃等人已经将之前发生的一切——摧毁传送阵、对抗噬神巨像、引爆源质结晶、乃至他最后与神皇投影的对抗——告诉了众人。在这些幸存者心中，凌烬已然成为了将他们从无尽地狱中拯救出来的……英雄与希望。
这目光让凌烬感到肩上的责任更加沉重，但也让他心中的信念更加坚定。为了这些人，为了那些已经逝去的，也为了那神魔宫殿中仍在承受无边痛苦的无数同胞……这条路，必须走下去！
“凌小友，你终于醒了。”
一个苍老却温和的声音传来。凌烬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老人在两名飞升者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据那些飞升者转诉，这个老人是药宗的太上长老，曾经悬壶济世，救治过无数修士，称号丹师，在药宗被神魔覆灭后消失无踪，原来是被神魔监禁起来了。
这位老人看起来苍老憔悴，满头白发枯槁，脸上皱纹深如沟壑，气息也十分微弱。但令人惊讶的是，他那双原本因为长期被囚禁实验而浑浊绝望的眼眸，此刻却重新焕发出了一种睿智、平和与坚韧的光芒。显然，阵法破除、重获自由，也让这位饱经磨难的老者找回了一丝生机与心气。
“丹师前辈。”凌烬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丹师摆手制止。
“不必多礼，你伤势极重，好生休养。”丹师走到近前，仔细端详了一下凌烬的脸色和气息，尤其是他胸口那已经与皮肉融合、淡金纹路隐隐流转的骨片，以及那条气息迥异的暗金左臂，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深深的感慨。
“骨片觉醒，神魔之契……‘烬’宗主的谋划，果然深远。”丹师低声叹道，随即目光扫过周围越来越多聚集过来的幸存者，提高了声音，“诸位！”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似乎蕴含着一股奇异的安抚力量，让原本嘈杂激动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身上。
丹师环视众人，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写满期盼、悲伤与迷茫的脸庞，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有力：
“魔纹已消，禁锢已破，神魔暂退……我等，重获自由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许多人再次红了眼眶，低声啜泣起来。
“此乃滔天之幸，亦是无尽牺牲换来的曙光。”丹师的语气转为沉重，“蛮山壮士，影义士，三百英魂，以及无数葬身于此的先烈……他们的血，没有白流。”
众人沉默，悲伤与敬意在空气中流淌。
“然，自由非终点。”丹师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神魔未灭，暴政犹存！幽狱虽破，不过其一隅。那高悬万界之上的神魔宫殿，仍在无休止地吞噬着我等的同胞，炼化着万族的本源！”
他指向凌烬，声音激昂：“凌小友身负‘烬’宗主遗泽，于绝境中觉醒神魔之契，更亲眼窥见了神魔宫殿之真相！飞升者于彼处，非是食粮，而是……被圈禁抽取、用以炼制续命邪丹的‘药材’！”
“什么？！”
“药材？！”
“续命邪丹？！”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骇浪！所有幸存者都惊呆了，随即是无边的愤怒与彻骨的寒意涌上心头！
原来，他们承受的，不仅仅是奴役与屠杀，更是被当成了可持续收割的药材！这比单纯的死亡更加令人绝望和愤怒！
“畜生！！”
“神魔该死！！”
“血债必须血偿！！”
怒吼声此起彼伏，刚刚获得的自由喜悦，瞬间被更加强烈的仇恨与斗志所取代！如果说之前反抗神魔是为了生存和自由，那么现在，又多了一条——为了复仇！为了终结这令人发指的罪恶！
丹师待众人情绪稍稍平复，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和：“仇恨需化为力量，而非冲垮理智。我等如今，皆是重伤之躯，本源多有亏损，当务之急，是恢复，是凝聚。”
说着，他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散发着柔和温润光芒的玉瓶。玉瓶造型古朴，表面似乎有天然的云纹流转，瓶塞处隐隐透出沁人心脾的馨香。
“此瓶之中，乃是老朽借此地残留的、那三百位赴死英魂最后爆发的纯净愿力为引，佐以老朽毕生所知的疗伤圣药之理，于阵法破碎、愿力未散之际，仓促炼制而成的……‘复苏丹’。”
丹师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欣慰。
“愿力，乃众生心灵最光明、最坚韧、最富生机之念所化。那三百英魂，慷慨赴死，其愿力中蕴含的守护之志、不屈之魂、以及对后来者的期盼，乃是最上乘的‘药引’。”
“此丹虽炼制仓促，品级不高，但其性中正温和，蕴含勃勃生机，更有一丝愿力的‘守护’与‘唤醒’特性。对于治愈我等因长期囚禁、阵法抽取、以及战斗造成的本源创伤，滋养干涸的魂力与生命力，颇有奇效。至少，可让我等暂时稳住伤势，恢复部分行动与修炼之能。”
他拔开玉瓶的塞子。
刹那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清新药香混合着淡淡的、令人心灵宁静的愿力波动弥漫开来！仅仅是闻到这香气，周围不少人就感觉精神一振，体内那隐隐作痛的本源似乎都舒缓了一丝！
丹师小心翼翼地从玉瓶中倒出一颗丹药。
那丹药约莫龙眼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乳白色，内部似乎有淡淡的金色光晕缓缓流转，如同封存了一小片温暖的晨曦。丹药表面光滑圆润，毫无杂质，散发着纯净而磅礴的生命气息。
“此丹数量有限，仅得三十六颗。”丹师看着掌心那枚珍贵的丹药，沉声道，“需优先给予伤势最重、本源亏损最剧者服用。众人可相互扶持，运转功法，辅助化开药力。待我等稍复元气，再议后事。”
说着，他首先将那枚“复苏丹”递给了凌烬。
“凌小友，你伤势最重，且身负重任，此丹，你先服下。”
凌烬看着那枚蕴含着愿力生机的丹药，没有推辞。他深知自己此刻的状态，若不尽快恢复，别说对抗神魔，连自保都成问题。他郑重地接过丹药，入手温润，那股生机与愿力交融的气息让他精神都为之一清。
“多谢丹师前辈。”凌烬将丹药纳入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润清流，瞬间流入四肢百骸。没有狂暴的药力冲击，而是一种春雨般细腻、持续的滋养与修复。
清流所过之处，那如同干涸河床般破裂的经脉，开始被缓缓浸润、连接；胸口凹陷碎裂的骨骼，被一股柔和而坚韧的力量包裹、矫正、催生；近乎枯竭的丹田气海，如同久旱逢甘霖，一丝丝精纯的生机与灵力开始重新滋生；就连识海中那因过度消耗与冲击而留下的暗伤与疲惫，也在那股愿力特有的“安抚”与“唤醒”特性下，逐渐平复、清明。
更奇妙的是，这药力似乎与他胸口的骨片纹路、左臂的暗金鳞甲产生了某种良性的共鸣。骨片中那刚刚融合、尚不稳定的“神魔之契”力量，在这充满生机的愿力药力滋养下，似乎变得更加温顺、协调；左臂魔化带来的那丝冰冷暴戾之感，也被稍稍中和。
凌烬立刻盘膝坐下，闭目凝神，全力引导、吸收药力。淡金色的纹路与暗金的鳞甲在他体表交替闪烁，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稳、悠长。
看到凌烬开始疗伤，丹师点点头，又在玄璃、影（她的虚影勉强凝聚，状态极差）以及其他几位伤势极重的飞升者中，分发了“复苏丹”。得到丹药的人无不感激涕零，立刻服下疗伤。
剩余的丹药，则在几位较为清醒的飞升者组织下，开始有序地分配给其他重伤员。
服下“复苏丹”的飞升者们，纷纷寻地坐下，运转各自功法。渐渐地，这片废墟之上，开始出现一道道或强或弱、属性各异的能量波动，虽然依旧微弱，却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阳光温暖地洒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废墟依旧，伤痕犹在。
但希望的种子，已然在这片浸透了血泪的土地上，伴随着愿力的药香与自由的呼吸，悄然生根。
凌烬沉浸在疗伤之中，意识却异常清晰。神魔宫殿那炼狱般的景象，无数被锁在青铜柱上的同胞，那双古老混沌的眼眸……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知道，短暂的安宁之后，将是更加艰巨、也更加残酷的征程。
但此刻，在这片废墟之上，与这些刚刚挣脱枷锁、眼中重新燃起火焰的同胞们一起，感受着体内逐渐复苏的力量，以及那枚“复苏丹”带来的温暖生机与愿力回响……
他坚信。
薪火已传，曙光已现。
这条荡魔之路，无论多么艰险，他们……必将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