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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信笺里的“未寄时光”(中)护士的“迟到消息”

初冬的阳光在藤椅旁织了张暖网,林女士把那封未寄的信笺按在诗稿上,纸页间的褶皱里仿佛还藏着一尘写字时的呼吸。风从老槐树的枝桠间漏下来,带着细碎的叶响,像谁在耳边轻轻翻书。诗社的木门被叩响时,她以为是孩子们来送新画的画,直到听见“请问是一尘诗社吗”的轻声询问,才抬起头。

门口站着位穿白大褂的护士,浅蓝色的口罩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眼睛像盛着温水的玻璃杯,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她手里捧着本牛皮纸封皮的病历,边角用胶带粘过,显然被反复翻阅过,封面上的“一尘”两个字,是医院统一的打印体,却被人用红笔描了一遍,笔画圆润,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是市医院肿瘤科的护士,姓苏。”护士摘下口罩,露出张清秀的脸,眼角有淡淡的细纹,“整理旧病历时翻到这个,护士长说‘或许该送到诗社去’,地址是一尘先生当年留下的,没想到真能找到。”她把病历轻轻放在藤椅旁的石桌上,动作轻得像放下一片羽毛,“他住院时总提起这里,说‘等好了就回诗社种薰衣草’。”

林女士的指尖在病历封面上悬了悬,像怕碰碎一场易碎的梦。牛皮纸的纹理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混着淡淡的墨香——是一尘惯用的松烟墨,她认得。翻开第一页,就诊日期像枚生锈的钉子,狠狠扎进眼里:三年前的11月23日,正是她在国外接受最后一次化疗的日子,那天她发着高烧,在病床上给一尘写了张明信片,说“春天就回去,带束薰衣草给你”。

“当时一尘先生来做检查,我们初步诊断是左肺早期肺癌,”苏护士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在讲一个被时光蒙尘的故事,“主任说‘尽早手术,治愈率很高’,可他攥着检查报告,在诊室门口站了整整一下午,最后跟我们说‘能不能先保守治疗?我要等一个人回来,不能让她担心’。”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石桌上的薰衣草茶罐上,罐口飘出的热气在阳光下扭出细巧的弧度:“他拖了整整半年才住院。那半年里,每周三下午都来拿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总沾着点泥土,我们问他做什么工作,他说‘在诗社种向日葵’,眼里亮得像有光。现在才知道,他哪是种向日葵,是在跟时间赛跑呢。”

林女士的指尖划过“拒绝手术,要求保守治疗”的打印体,下面有行用钢笔写的小字,是一尘的笔迹:“等林回来再说”。字迹被笔尖戳出了个小坑,像他当时用力按住的心跳。她想起那年冬天收到的匿名薰衣草花束,花茎上系着根红绳,和“一尘花”上的那根一模一样;想起花里夹的小纸条,用熟悉的字迹写着“冬去春来,一切都会好”,当时她以为是病友的善意,现在才明白,那是他在化疗间隙,躲在医院走廊的窗边写的,写完又怕护士写错地址,反复核对了三遍。

“住院时他总拿着本蓝皮笔记本,”苏护士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像想起什么温暖的片段,“坐在窗边的病床上写,阳光照在他手背上,把字迹都映得发亮。有次我去换药,看见他在写‘今天诗社的孩子画了只带翅膀的笔,说要写给月亮的诗’,我说‘您心态真好’,他笑着说‘得给很重要的人留些话,不能写得太苦’。”

蓝皮笔记本——林女士的心猛地一缩。她知道那本,是她送他的毕业礼物,封面画着只衔着诗稿的鸽子。回国后她在地下室的书架上见过,里面夹着片干枯的薰衣草,当时以为只是本普通的记事本,原来里面写满了她缺席的时光。

“他化疗反应特别大,吐得直不起腰,却总跟我们说‘别告诉姓林的女士’,”苏护士从口袋里掏出张折叠的便签,递过来,“这是他出院时留的,说‘要是有天她来问,就说我只是得了场普通的肺炎,早就好了’。”

便签上的字迹已经很轻了,是他刚拆完线时写的,笔画抖得厉害,却依旧努力写得工整:“请告诉她,我去山里种向日葵了,那里的阳光好,等她回来,我带她去看漫山的花。”

林女士的眼泪落在便签上,晕开了“漫山的花”四个字,像真的看见大片向日葵在眼前铺开,一尘站在花海中央,笑着朝她挥手,白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蓄势待飞的鸟。可她知道,那时候的他,刚做完肺叶切除手术,连爬三楼都要歇两次,哪有力气去山里种花?他只是怕她难过,怕她刚痊愈的身体经不起又一场风雨,才用最温柔的谎言,给她铺了条洒满阳光的路。

“有次他半夜咳得厉害,我去给他量体温,看见他床头摆着张照片,”苏护士望着院子里的双生花,声音轻轻的,“照片上是个穿白裙子的姑娘,站在薰衣草田里笑,他用手指在照片边缘画圈,嘴里念叨‘再等等,等我好点’。”

那张照片,林女士记得。是大学毕业那天拍的,她刚剪了短发,手里举着束薰衣草,笑得露出牙齿。她以为早就弄丢了,没想到被他收在贴身的口袋里,带去过化疗室,陪过无数个难眠的夜晚。

“他总说,不能让你带着愧疚回来。”苏护士叹了口气,白大褂的衣角被风掀起个小角,“他说你在国外治病已经够难了,每天跟药罐子打交道,看够了白墙白床,不能再让你为他分心,不能让你回来时,心里还揣着块石头。”

这些迟来的细节,像初春的雨,密密麻麻地扎进林女士心里。她想起回国后第一次见他,他站在诗社门口,脸色白得像宣纸,却刻意挺直了脊背,给了她个大大的拥抱,说“你看,我壮得很”;想起他陪她去看医生,在走廊里等她时,总是靠着墙,她说“你坐啊”,他说“站着精神”,其实是术后伤口疼,坐久了会更难受;想起他给孩子们读诗时,偶尔会突然停下来,按住胸口,却笑着解释“被诗里的太阳晒得有点热”……

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瞬间,全是他用尽全力的伪装。他把所有的疼都藏在“我很好”里,把所有的牵挂都藏在“等你回来”里,把所有的爱都藏在“别担心”里。而她,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放心”,从未想过要掀开那层温柔的面纱,看看他藏在底下的伤口。

“我真是……太蠢了……”林女士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泪从指缝里涌出来,砸在病历的检查报告上,晕开了“肺癌”两个字,却晕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心疼与悔恨。她心疼他独自扛下所有苦难时的孤独,悔恨自己没能早点看穿他的伪装,没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温水,说句“我陪着你”。

苏护士递给她张纸巾,轻声说:“他要是看见你这样,该不高兴了。住院时他总说‘林女士笑起来最好看,像向日葵开了’,他做的这一切,不就是想让你好好笑吗?”

风卷起便签的一角,像只想要飞翔的蝶。林女士展开便签,把它夹进那本病历里,又把病历放在双生花的花盆旁。阳光穿过薰衣草的嫩芽,在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一尘正用指尖轻轻抚摸那些字迹。

“谢谢你,苏护士。”林女士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却有了种释然的光,“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要带着这本病历,带着这些迟到的消息,把它们种进诗社的土里,让双生花的根须缠绕着这些故事生长,让每个来读诗的人都知道,有一种爱,叫“我瞒着你,是想让你活得更轻”。

苏护士离开时,回头望了眼院子里的花,笑着说:“他说对了,这里的阳光真的好。”木门关上的瞬间,风里飘来句极轻的话,像一尘在说:“傻瓜,别难过,我见过你笑,就够了。”

林女士蹲在花盆旁,轻轻碰了碰薰衣草的花苞。那些未说的话,未陪的时光,未拆穿的伪装,此刻都化作了土里的养分。她知道,双生花会带着这些故事长大,在每个清晨的露水里,在每个黄昏的霞光里,悄悄诉说:有些爱,迟到了,却从未缺席;有些痛,藏起来了,却比阳光更暖。

初冬的阳光渐渐西斜,把藤椅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温柔的拥抱。林女士拿起那封未寄的信,对着阳光轻声读:“一尘,我收到你的消息了,在风里,在花里,在每个想你的瞬间里。”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混着诗社的风铃响,像首未完的诗,在诉说着那些迟到却从未走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