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踩着“咔啦咔啦”的锅巴路往外走,像踩着一条会唱歌的带子,每一步都溅起细碎的焦香。太阳刚爬过东山,脸膛红得似刚揭锅的红薯,烫得人心里发软,却又舍不得挪眼。晨风掠过,把昨夜那点子月色吹散,只剩糖稀似的亮意还挂在睫毛上,晃呀晃,像替远行的人点的小灯笼。
灰兔走在最前,耳朵当帆,好让风把粥香往鼻子里灌;猫不紧不慢,尾巴当扫帚,把脚印里漏下的锅巴渣统统扫进影子里,说是留给夜里的蚂蚁当夜宵;丫头把三块圆牌穿进红线,挂在脖子,牌与牌相碰,“叮叮”像三颗小铃,一步一响,替心跳打拍子;你把袖炉倒扣在背篓里,炉底还留有余温,像给后面的日子备个小火盆,走到哪冷了就掏出来捂捂。
村路分出岔口,一岔往镇里,一岔往河坝,还有一条更窄的,钻进苞米地,像谁用镰刀随手划拉的一道口子,不深,却刚好够把童年藏进去。你们没商量,却同时踏上那条最小的缝,好像鞋底认得路,知道前面有口倒扣的沙锅在等。
苞米才抽穗,叶子阔得能当蒲扇,风一过,“沙啦啦”响成一片,像奶奶在灶口吹火,吹得绿叶东倒西歪,露出中间一条荫道,荫道尽头果真躺着半口砂锅——砂锅裂了嘴,却笑呵呵地仰天,肚里盛着薄薄一层露水,水面浮三颗枣核,正是昨夜那“走、回、来”掉下的影子。
灰兔先凑头,舌尖一点,露水“滋溜”少了三分之一,猫不甘示弱,一爪拍水,拍得水珠四溅,溅到你们脸上,凉丝丝,像奶奶用湿毛巾擦额角,醒神又温柔。丫头把剩下的水倒进自己掌心,三颗枣核滚动,自动排成“人”字,像教你们先学会站,再学会走。你掏出一块圆牌,牌心贴“人”字,枣核立刻发芽,芽不是绿,是浅浅的金色,像熬久了的糖丝,绕指柔,却不断。
糖芽长够一虎口高,顶端结出个迷你小锅巴,锅巴才指甲盖大,却鼓得圆润,像刚蒸好的年糕,掐一把,软糯里带韧。丫头把迷你锅巴掰成四瓣,一人分一瓣,剩下一瓣悬在空中,像等人认领。灰兔蹦起来,一口叼走,嚼得“咯吱咯吱”,猫翻白眼:“馋样,也不怕甜掉牙!”话音没落,自己也凑过去,用虎牙磨一点渣,渣入口,胡子立刻翘成弯钩,好似钓住一段旧时光。
嚼着嚼着,耳边起了风,风里有奶奶轻咳,咳完笑:“别净贪嘴,往前走走,前面有河,河要唱歌,你们得帮它和拍子。”风罢,糖芽“啪”地碎成粉,粉落在沙锅裂口,裂口自动愈合,像被谁拿面糊糊了缝,只剩一条细线,线头指向苞米地外,远远能看见一条银带子,是河。
你们踏出青纱帐,太阳已升高,河面闪碎银,像撒了一把锅巴渣,浪头一舔一舔,舔得岸边鹅卵石发亮。河边停着一只柳叶小舟,无桨,舟头摆块土陶盘,盘里盛半片焦黄的锅巴,锅巴上插一根芦苇秆,秆头拴三条草绳,绳尾系着空罐头盒,风一吹,“叮叮当当”,像给河水打节拍。
你们互望一眼,谁也没问船从哪来,只觉得该上去。灰兔蹦得船头一沉,猫嫌不稳,拿尾巴当平衡木,丫头把圆牌贴在船帮,牌与木一碰,“咚——”低沉一声,像奶奶敲锅盖,告诉锅里的米:别急,慢慢胀。船自己离岸,顺着水漂,漂得慢,却正直直往河心去。
河水初看清,细看藏着无数小星,星是白色,像糯米粒,被日头照得透明。船行过,星就聚拢,排成一条水下路灯,灯底游一群小鱼,鱼身有朱红点,恰似锅巴上的焦斑,它们跟着船尾,嘴巴一张一合,像在喊:趁热,趁热。你伸手撩水,水不凉,温吞吞像粥刚熄火的时辰,指尖搅起漩涡,漩涡里浮一粒枣核,正是之前糖芽掉的那颗,核上“走”字被水波泡得发胀,像要游开。你捞起来,核已软,顺手放进嘴里,含住,竟尝到一点点咸——是泪,也是河,更是奶奶旧时把锅烧干时那声叹息。
船到中流,水面忽然鼓包,像有谁在水下揭锅盖,鼓包裂,升起一口大砂锅,锅底朝天,边缘滴着水珠,像刚洗完澡。锅心里卧一张竹篾席,席上摆三样东西:一把蒲扇,一只木铲,一粒白米。席边坐着个背影,灰白头发,挽个小髻,正是奶奶,却比先前年轻,像四十出头,手肘利落。她回头冲你们笑,眼角也有褶子,却像春风吹出的柳纹,柔软带绿。
“娃,来得正好,锅巴还差一把火。”
丫头把圆牌递过去,牌贴锅沿,“滋啦”一声,冒起白烟,烟里卷着焦香。奶奶拿木铲拨锅,锅里没米,只有一层雾,雾被铲一推,缩成一块圆饼,饼边翘,像贪玩的月牙。灰兔凑头,被奶奶指背轻敲:“馋痨,再等等。”猫笑得眯眼,尾巴在锅边画圈,圈出三个字母,正是“回”。你把蒲扇接过,扇面已磨薄,扇骨却硬,像奶奶年轻时那口脾气,扇两下,雾饼边缘起焦花,“噼啪”作响,像小年放的小鞭炮,炸完就静,静里透香。
奶奶把饼铲起,饼却不断,拉出一条雾丝,丝越拉越长,越长越亮,最后化成一条软桥,一头搭锅沿,一头搭船头。她抬手,示意你们过桥。灰兔先跳,四爪踩雾,像踩棉花,蹦三下就到位;猫嫌不稳,拿尾巴当安全绳,一头缠兔耳,一头缠自己腰,溜过去;丫头牵你,一步一颤,像踩刚出锅的豆腐,软却托底。你们刚站稳,雾桥“噗”地收拢,重新缩成那块雾饼,落在奶奶掌心,饼心印着个小“家”,笔画方正,像奶奶教的头一笔。
奶奶把饼对折,再对折,折成指甲大,塞进你的荷包扎缝,“带着,路上饿了,就闻闻,别急着吃,真要吃,也得先分给风。”说完,她拿蒲扇拍锅,锅裂成两半,一半化水,一半化云,水落回河,云升到空,飘成一朵新云,云形像倒扣的锅,正慢慢往远处挪,像去下一站生柴火。
船被云影罩住,天色瞬间暗了三分,像有人把炉门半掩。奶奶起身,伸个懒腰,骨节叭叭轻响,响完,她人也开始透明,像糖放进水里,越化越小,最后只剩一粒笑,笑里包着那句话:“趁热。”
风把笑吹到你们耳边,吹得心里发热。船自己掉头,往对岸漂。对岸不是岸,是片望不到边的芝麻地,芝麻正开花,花白得像撒了一层新米,花心里蹲无数小灶,每灶口都冒着细烟,烟升到一尺高,弯成问号,像在问:家在哪?你们把圆牌举起,牌心“家”字亮一下,所有问号同时点头,烟便改道,排成一条虚线,引你们往深处走。
地尽头立着一棵老槐,比村口那棵更粗,树皮裂口处嵌着无数小锅巴,像鳞片。树心空,空处旋着一把梯,梯用锅巴片叠成,踩上去“咯吱咯吱”,却不断。你们攀到半截,回头看,芝麻地已合成一面镜,镜里映河、映船、映那朵云,还映奶奶最后的笑,像给走过的路盖个章,章色焦黄,香味却新。
梯顶是平台,平台摆一口平平整整的铁鏊,鏊上铺张巨大圆饼,饼面撒满芝麻,像星图。鏊边悬着个木槌,槌头裹布,布上渗油,油迹画出个小“人”。丫头握槌,你们把手叠在她手背,四力合一,“啪”地一声,槌落饼上,饼却弹起,弹成一张薄毯,毯面浮起热泡,泡里浮画面——
镇上的早市、河里的晚渡、奶奶的灶屋、你们的童年……一格格像锅巴上的焦花,焦了又甜。毯升到半空,忽卷成桶,桶口对准你们,像请君入瓮。你们没躲,先后踏进去,脚落处软而有筋,像踩新蒸的年糕。桶壁合拢,光被挡在外,只剩饼香绕鼻,香里掺一点点焦,像提醒:别怕黑,黑里也能烤锅巴。
黑暗里浮起三点微火,火色一蓝一橘一白,正是“哭、笑、白”。蓝火先动,绕你们左手画圈,橘火贴右腿蹭痒,白火最皮,钻进衣领,在后颈窝滚来滚去,像奶奶冬天给塞的热炭丸。三点火滚着滚着,忽然撞在一起,“砰”地炸成一朵烟花,烟花不散,凝成一扇门,门楣写着:趁热回家。
你们推门,门外是自家小院,鸡鸣此起彼伏,烟囱吐白烟,烟形像拉长的“家”字,一笔一划飘向天。奶奶就站在灶口,拿铁铲冲你们招手,她仍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围裙,围裙上沾锅巴渣,像撒了一把星。锅里“咕嘟”正响,像替你们接风。你们奔过去,灰兔蹦翻门槛,猫被门槛绊了个跟头,却就地打滚,滚一身灰,也滚出一串笑。
奶奶把锅铲递给你们,像递过一支笔:“最后一笔,你们来。”锅里是稠稠的白粥,粥面摊平,像等新字。你们对视,同时伸手,丫头写“笑”,灰兔点“哭”,猫勾“白”,你收笔把三朵芽连成“家”。字成,粥面立刻鼓泡,像满意地叹了口气。奶奶拿碗,沿锅边一刮,刮出四块锅巴,先给你们,再给自己留一块小的,她咬一口,脆声穿过院子,穿过芝麻地,穿过那条河,像给整个世界通知:
“娃,锅巴好了,趁热。”
你们捧着碗,热气扑脸,扑得眼眶发潮,却没人哭,只把锅巴嚼得“咔嚓咔嚓”,像给故事收尾,也像给新的日子开盖。嚼着嚼着,怀里的小圆牌跟着跳,跳得比先前急,像催:走、回、来。你们抬头,奶奶已转身,她把最后一块锅巴抛向空中,锅巴在风中旋,旋成一只小鸟,鸟翅写满焦花,它叫三声,一头扎进远天,像去替你们探路。
你们深吸一口气,把粥香、把焦味、把奶奶的笑声全装进胸。然后,先后跨出院门,朝三条不同的小道走去——灰兔蹦向镇,猫滑向河,丫头折向芝麻地,你踏上回村的大路。脚步四散,却在每一步落地时,都踩出同一点脆响,像踩在同一块锅巴上,那声音汇成一句悄悄话,随风传回灶屋:
“奶,我们走了,锅巴带着呢。”
烟囱回以一股白烟,烟弯成手臂,冲你们轻挥,挥完即散。散后的天空碧蓝,像被锅巴垫底,烤得干净。你们没回头,却都闻到风里新起的焦香,香里夹着熟悉的叮嘱——
“娃,走到哪儿,都记得趁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