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卡斯塔小镇昏黄的天光下,那辆不起眼的小车悄然驶离,仿佛一滴水汇入了因火山活动而略显不安的地中海气流。车厢内,气氛是一种紧绷的平静。t.饶子紧握着方向盘,目光锐利地扫过后视镜和前方的每一条岔路,每一个行人的表情。林元元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怀里抱着那个装着未完成布艺的小篮子,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被奇异天光染成琥珀色的橄榄园和葡萄架。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恐惧或不安,只是那份专注凝视中,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极淡的、对变动环境的审视。
t.饶子规划的转移路线避开了主要干道,沿着蜿蜒的乡村公路和海岸线迂回向北,目的地是西西里岛西北角一个更小、更鲜为人知的渔村。中间人已经确认了那边安全屋的可用性,并安排了一个可靠的当地渔民家庭作为接应。火山灰云和交通管制虽然带来了麻烦,但也一定程度上干扰了吴凛可能布下的监控网,给了他们趁乱转移的机会。
车子在起伏的山路上平稳行驶。t.饶子偶尔会从后视镜看一眼林元元,见她依旧安静,便轻声开口,语气尽量轻松:“累吗?要不要听点音乐?或者,看看海?”他指了指远处那一片在昏黄天幕下呈现出一种深沉墨蓝色的海面。
林元元缓缓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又将目光投向窗外。她没有说话,但t.饶子注意到,她抱着篮子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里面那块未缝合完的、印着柑橘图案的布头。
他知道,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着突如其来的变动和外界环境的异常。她没有封闭自己,也没有表现出崩溃的迹象,这本身就足以让他感到些许安慰。他不再多言,只是将车速保持在一个既安全又不显眼的范围内,同时留意着任何可能来自后方或空中的异常。
他们的逃亡,像一条在暴风雨来临前悄然滑向深海的小船,谨慎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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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那不勒斯的指挥中心,风暴已然降临,并且是由内而外的、毁灭性的精神风暴。
当埃特纳火山喷发导致通讯大面积中断、交通受阻、空中监视失效的噩耗接二连三传来时,吴凛最后的理智堤坝,终于被滔天的狂怒和绝望彻底冲垮。
“火山……又是火山!!”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伤痕累累的困兽,在布满电子屏幕的房间里疯狂地咆哮、踢打、摧毁一切触手可及的东西。昂贵的设备被砸烂,文件被撕碎,椅子被掀翻,墙壁上留下骇人的凹痕。他的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头发凌乱如杂草,脸上肌肉扭曲,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吐出最恶毒的诅咒:
“该死的老天!你也要跟我作对吗?!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在历经了无数错误、挫折、屈辱之后,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丝可能是正确的线索,眼看就要触碰到目标时,却被一场莫名其妙的火山喷发,以这种近乎荒谬的方式,再次硬生生打断!这感觉就像在沙漠中濒临渴死的人,终于看到了海市蜃楼中的绿洲,拼尽最后力气扑过去,却一头栽进了滚烫的流沙!
这不只是失败。这是命运对他最恶毒的嘲讽和戏弄!
通讯屏幕上断断续续传来的、夹杂着刺耳电流杂音的前线汇报,更是火上浇油:
“(滋滋……刺啦)……无法前进……灰太大……路封了……”
“(杂音)……信号太差……重复……看不清目标……”
“(爆裂声)……好像……好像有车辆离开小镇……方向不明……无法确认……”
“离开?!他们又跑了?!!”吴凛猛地扑到主屏幕前,双手死死抓住控制台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仿佛要将金属捏碎,“拦住他们!给我拦住!不管用什么方法!开枪!撞车!把路给我炸了也要拦住!!”
他的指令已经完全脱离了现实和理智,充满了同归于尽的疯狂。旁边的副手和通讯官吓得脸色惨白,面面相觑,无人敢应声。在火山灰弥漫、交通混乱的陌生异国小镇外围,执行这种几乎等于恐怖袭击的命令?且不说能否做到,其引发的国际纠纷和后果,将是吴家也无法承受的。
“少爷!请您冷静!”一名较为年长的心腹硬着头皮上前,试图劝阻,“现在情况特殊,强行行动风险太大,而且很可能伤及……”
“风险?伤及?!”吴凛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那名心腹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几乎提离地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声音嘶哑如同恶鬼,“我他妈现在就要找到她!谁敢拦我,谁就是我的敌人!敌人!!懂吗?!”
他一把将心腹甩开,那人踉跄着撞在墙上,闷哼一声。吴凛不再看任何人,他像疯了一样在房间里转圈,嘴里不断喃喃自语,时而凶狠,时而凄厉:
“跑……你又跑……元元,你就这么恨我?这么想离开我?!”
“t.饶子……都是你!是你把她藏起来了!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火山……对,是火山……是老天不让我找到你……但我不信!我不信命!!我一定要找到你!把你抓回来!锁起来!让你再也跑不掉!!”
他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严重失常,陷入了偏执妄想和毁灭冲动的漩涡。他不再相信任何逻辑、任何阻碍,认为整个世界都在与他为敌,都在帮助林元元逃离。这种极端的被害妄想和失控的占有欲,让他变成了一个极其危险、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技术支持的年轻下属,或许是太过紧张,或许是急于表现,突然指着另一块刚刚恢复部分信号的屏幕,结结巴巴地报告:“少、少爷!卫星云图显示,火山灰云主体正在向西南偏南移动,对目标区域的影响可能在未来几小时内逐渐减弱!而且,我们调取到了小镇主要路口一个民用监控摄像头在通讯中断前最后几分钟的影像,虽然模糊,但有一辆灰色菲亚特熊猫车在火山活动加剧后不久驶出了小镇,向北去了!车型和颜色与当地常见车辆一致,但驾驶者和乘客看不太清……”
这段话,如同在吴凛沸腾的疯狂油锅里,又丢下了一颗火星。
减弱?离开了?向北?
他猛地扑到那块屏幕前,死死盯着那模糊的、晃动的影像。虽然看不清车内的人,但那个时间点,那个方向……直觉再次如同毒蛇般咬噬着他的心脏!
“就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他嘶吼着,眼中重新燃起骇人的光芒,“快!立刻分析所有向北的道路!调集所有还能动用的力量,沿着可能的方向追!空中!给我找能飞的!不管是什么,直升机,小型飞机,哪怕热气球!立刻!马上!”
“可是少爷,空中的火山灰……”
“我不管!!”吴凛的咆哮几乎要震破屋顶,“灰大就飞低点!看不见就用雷达!用红外!必须给我盯住那辆车!活要见人,死……死也要把尸体给我带回来!!”
他的命令已经完全不顾及任何现实约束和人员安全。手下们面露难色,但在吴凛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疯狂目光逼视下,只能硬着头皮去尝试联系那些亡命徒般的私人飞行员或拥有特殊设备的灰色渠道。
然而,即便是最贪婪、最胆大的亡命之徒,面对埃特纳火山仍在持续喷发、空中能见度极低、且充满不可预测湍流和火山灰颗粒的环境,也不敢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和昂贵的飞行器去冒险。联系频频受阻,即便有人口头答应,真正起飞和有效追踪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吴凛的狂怒因此更加炽烈。他觉得全世界都在背叛他,连金钱都买不到绝对的服从。他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无力的暴怒之中,只能将所有的怒火倾泻在指挥中心里,砸烂更多的东西,发出更凄厉绝望的诅咒。
他的世界,正在被他自己疯狂的执念,烧成一片寸草不生的焦土。而他,则被自己锻造的名为“占有”的锁链,牢牢锁死在这片焦土的中心,除了毁灭,看不到任何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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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相反的方向,那辆灰色的菲亚特熊猫车,已经驶离了火山灰云影响较为明显的区域。天空渐渐恢复了地中海应有的湛蓝,虽然远处东北方的天际仍有一抹不散的昏黄烟柱,但阳光重新变得明亮而温暖。
t.饶子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他选择向北再折向西的迂回路线起到了效果,成功避开了可能存在的直接追踪,也利用了火山活动造成的混乱期。他看了一眼导航,距离目的地渔村还有大约一个半小时车程。
他侧过头,看向林元元。她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均匀。怀中那个装着布头的篮子,被她无意识地揽在胸前,像一个孩子抱着心爱的玩具。
看着她宁静的睡颜,t.饶子心中那片因逃亡而紧绷的角落,悄然变得柔软。无论外面风雨如何狂烈,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小小的移动空间里,她是安全的,是平静的。他小心地调高了车内一点温度,将音乐声调到几不可闻的舒缓纯音乐,然后更加专注地驾驶,力求将车开得平稳再平稳,生怕一点颠簸会惊扰了她的安眠。
他不需要像吴凛那样,用毁灭和咆哮来证明什么,用锁链和牢笼来禁锢什么。他的守护,是深夜递上的一杯温水,是清晨放在手边的一块甜点,是危险来临前悄然规划好的退路,是飞驰的车厢里尽力维持的一方平稳,是看着她沉睡时,心中那份宁愿自己背负所有风雨、只求她能安稳片刻的、无声而温柔的决心。
狂澜在外,试图用锁链锁住一切。
而港湾,存在于无声的行驶中,存在于平稳的呼吸间,存在于两块歪扭缝合却充满生命力的布头上,存在于一个男人默默将车速放得更缓的、温柔的动作里。
一个在烈焰焚心中锻造锁链,恨不得将世界都拖入他的疯狂地狱。
一个在惊涛骇浪里筑起港湾,只愿用全部温柔换她片刻安宁。
命运的航线,在这截然不同的两极之间,继续延伸向未知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