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临时指挥中心的疯狂,最终未能穿透埃特纳火山仍在吞吐的烟云与灰幕。吴凛那些不顾一切、近乎自杀式的空中追踪指令,在现实的自然伟力与飞行员们对生命的珍惜面前,撞得粉碎。几架勉强联系上的小型飞机或直升机,在尝试靠近火山影响区域后,都因剧烈的湍流、骤降的能见度以及引擎吸入火山灰的致命风险而被迫折返。金钱可以买来冒险,却买不来在喷发的火山附近稳定飞行和有效侦查的奇迹。
当最后一份“空中尝试失败,无法获取有效信息”的报告,伴随着飞行员心有余悸的警告传到吴凛耳中时,他最后一丝凭借蛮力冲破阻碍的妄想,也如同被火山灰覆盖的余烬,彻底熄灭了。他没有再咆哮,没有继续砸毁东西,只是僵直地站在一片狼藉的指挥中心中央,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某个不存在的点,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被狂怒和绝望彻底蛀空的躯壳。
通讯官战战兢兢地汇报,地面搜索队也因为持续的交通管制、恶劣的能见度以及当地政府因火山活动而加强的治安巡逻,进展极其缓慢,几乎在原地打转。先前那辆“可疑”的灰色菲亚特熊猫车,在驶出小镇监控范围后,便如泥牛入海,消失在错综复杂的乡间公路网中。向北的道路有多条分支,通往不同的海岸城镇或内陆山区,在没有即时空中支援和可靠交通监控的情况下,要追踪一辆普通车辆,无异于大海捞针。
吴凛听着,没有任何反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他凝固的血液中注入冰碴。他精心策划、倾尽全力的这次围捕,在火山喷发的隆隆回响中,彻底化为了一场荒唐的闹剧。他甚至能想象出,t.饶子此刻可能正带着林元元,在某个他鞭长莫及的角落,嘲笑着他的无能狂怒。
这个想象带来的不是更深的暴怒,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灭顶的虚弱和……荒诞感。他像是一个挥舞着利剑、发誓要劈开大海的疯子,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只溅湿了自己一身,而大海依旧浩瀚无垠,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为他改变。
他输了。
不是输给t.饶子,不是输给艾米医生或老管家。
是输给了天意,输给了那场该死的火山,输给了这无形中仿佛一直在阻挠他、偏袒着她的命运。
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海啸过后的退潮,卷走了他所有的疯狂和暴戾,只留下满目疮痍的疲惫与空洞。他缓缓地、踉跄地后退几步,跌坐在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怪异声响,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的世界,塌了。不是轰然巨响,而是这种无声的、缓慢的、被现实和命运联手碾碎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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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他世界崩塌的轰然余响无法抵达的远方,西西里岛西北角那个名为佩拉吉的小渔村,正沐浴在地中海暴雨后格外清澈的晨光中。昨夜,一场短促而激烈的雷暴席卷了这片海岸,洗刷了空气中最后一丝遥远的火山尘霾,也暂时阻断了任何陆路追踪的可能(通往渔村的唯一盘山公路发生了小规模塌方,正在抢修)。
t.饶子和林元元比暴雨早一步抵达。接应的渔民家庭——一对名叫萨尔瓦多和玛丽亚的朴实老夫妇,将他们安置在自家石屋二楼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房间窗户正对着一个小小的海湾,海水是翡翠般的颜色,几艘蓝色的木质渔船静静泊在岸边。
此刻,林元元裹着一条玛丽亚给的、带着阳光和皂角香味的厚绒披肩,坐在窗边一把老旧的藤椅里。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雨后初晴,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在海面上洒下万点碎金。几个渔村的孩子正在退潮的沙滩上奔跑嬉戏,留下一串串小巧的脚印。远处,萨尔瓦多老人正在修补渔网,动作熟练而缓慢。
她的膝上,依旧放着那个小篮子,里面是那两块已经缝合在一起的、印着柑橘与蓝天的西西里印花布头。旁边,还有几块玛丽亚今早塞给她的、颜色更素净些的亚麻布头和一小轴棉线。针,还别在未完成的缝合处。
海风带着雨后清新的咸湿气息和阳光的暖意,从敞开的窗户涌进来,吹动她披肩的流苏和额前细软的发丝。她的脸色在明亮的光线下,依旧缺乏血色,但那种长久笼罩的、令人窒息的灰败感,似乎被这洁净的空气淡化了许多。她的眼神安静地追随着沙滩上玩耍的孩子,看着他们用潮湿的沙子堆砌不成形的城堡,又笑着看海浪温柔地将其抹平。
t.饶子端着一杯热牛奶和一碟玛丽亚刚烤好的、洒了糖霜的脆饼走进来。看到林元元沉静的侧影沐浴在阳光里,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他将托盘放在窗边的小木桌上,轻声说:“玛丽亚婶婶刚做的,很香。牛奶也是热的。”
林元元缓缓转过头,目光从窗外移向他,又落在那碟金黄的脆饼上。她没有立刻去拿,只是看着。阳光照在糖霜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海风将食物的香气送到她鼻尖。
过了几秒,她伸出手,不是去拿脆饼,而是拿起了那杯热牛奶。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感受着瓷器传来的暖意。她低下头,小口地、试探性地啜饮了一点。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牛奶特有的醇厚和一丝淡淡的甜。
t.饶子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催促,只是看着她。他看到她捧着杯子的手指,因为温暖而微微放松;看到她吞咽时,脖颈处纤细的弧线轻轻滑动;看到她垂下眼睫时,那一片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的脆弱阴影。
她喝完小半杯牛奶,将杯子轻轻放回托盘。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碟脆饼上。又过了片刻,她伸出手,拿起最小的一块,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糖霜在舌尖化开,混合着小麦烘烤后的焦香。
她没有说话,但t.饶子看到,在她咀嚼的时候,那一直微微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对“美味”的、无意识的、极其轻微的认可。
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涌遍t.饶子全身,让他眼眶微微发热。他迅速转过身,假装去整理并不凌乱的床铺,借此平复心中激荡的情绪。她能主动摄取食物,能感受温度,能对简单的美味产生反应……这些在普通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对她而言,却是从黑暗深渊爬回人间的一小步,是冰封世界裂开的第一道春痕。
窗外的孩子发出一阵欢快的尖叫,他们的沙堡终于堆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塔楼形状,虽然下一秒就可能被海浪亲吻而崩塌。林元元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她看着,看了很久。然后,她低下头,重新拿起了膝上的篮子和那未完成的缝合物。
她的手指依旧不够灵巧,拿起针线时还有些微的颤抖。但她没有迟疑,将两块新的亚麻布头对齐,开始沿着边缘,一针一线地缝下去。针脚依旧歪斜,却比上一次平稳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
海风拂过,带来孩子们的欢笑、海浪的低吟、远处教堂隐约的钟声,以及萨尔瓦多老人修补渔网时,梭子穿过网眼的、有节奏的轻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不再构成压迫性的背景噪音,而是像一首安详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摇篮曲,轻轻包裹着这个临海的窗台,和窗台边那个正在极其缓慢地、一针一线地试图缝合自己破碎世界的苍白女子。
t.饶子整理好床铺,没有再打扰她。他走到房间另一头的小书桌旁坐下,那里放着一些他带来的乐谱和一本意大利语入门书。他翻开书,却并没有真的看进去,只是让目光温柔地流连在那个窗边的身影上。
他知道,危险并未远离。吴凛的疯狂绝不会因为一次火山喷发而终止。塌方的公路总会修通,追踪者可能会以更隐秘的方式卷土重来。他们在这里的安宁,如同孩子们堆砌的沙堡,美丽而脆弱,随时可能被下一波更大的浪潮抹去。
但他更知道,此刻的阳光、海风、牛奶的温热、脆饼的甜香、针线穿过布料的触感、窗外孩童无邪的欢笑……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真实而柔软的瞬间,正在一点一滴地,渗入林元元那被寒冰和恐惧封冻得太久的心田。
他无法对抗吴凛的滔天权势和疯狂执念,无法预知命运下一次会抛出怎样的阻挠或眷顾。他能做的,就是在她每一次微小尝试时,递上一杯恰到好处的温水;在她偶尔对外界流露出一点点兴趣时,默默准备好安全探索的可能;在她被噩梦或回忆惊扰时,守在一旁,用平稳的呼吸告诉她,此刻安全;在她像现在这样,专注地、笨拙地缝着一块毫无用处的布头时,给她一片不受打扰的阳光,和一室混合着海风与皂角清香的宁静。
他的守护,不是坚不可摧的堡垒,不是光芒万丈的救赎。它更像这渔村石屋本身,粗糙、朴素,却能为历经风暴的船只,提供一个暂时拴缆、修补风帆的简陋港湾。是窗台上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是手边那碟刚出炉的脆饼,是风雨来临前悄然铺好的干燥被褥,是惊涛骇浪之外,这一方由琐碎日常和无声陪伴构筑的、微小却真实的“此刻安宁”。
窗边,林元元停下了针线。她举起手中那两块缝合了一小半的亚麻布,对着阳光看了看。粗糙的布料在光线下呈现出柔和的米白色泽,歪扭的白色针线像一行行生涩的、刚刚开始学习书写的字迹。
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放下,重新拿起针,继续缝下一针。动作缓慢,却稳定。
阳光在她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远处,孩子们的沙堡终于被一个调皮的大浪彻底抹平,他们非但不沮丧,反而大笑着追逐着退去的浪花,准备开始堆砌下一个。
海天之间,一片初晴的湛蓝,无边无际。
一方在狂怒与绝望中,撞上了命运沉默却坚不可摧的海啸之墙,徒留断桨残帆。
一方在风眼般的短暂宁静里,于粗糙却温暖的沙堡旁,笨拙却坚定地,缝补着新生的第一缕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