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的晨光,穿过顶级酒店套房厚重的遮光帘缝隙,在地毯上切割出几道锐利而苍白的线条。吴凛坐在客厅角落一张单人沙发上,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他没有开灯,整个人陷在灰暗与光斑交界处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的、风化的石像。
淋浴的水早已冰凉,他胡乱擦了身体,套上酒店提供的浴袍。头发半干不湿地搭在额前,下巴的伤口在惨淡的光线下更显狰狞。茶几上,那瓶烈酒空了一半,旁边散落着酒店送来的、一口未动的精致餐点。他的眼睛盯着对面墙壁上某一处虚空,瞳孔深处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沉重的、近乎凝固的疲惫。
手机屏幕在昏暗里亮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确认信息,附带了餐厅的详细地址和预订信息,以及一条简短汇报:“邮件已按您要求匿名发送至指定邮箱。吴总,是否需要我们在附近安排人手,以备……”
吴凛的目光缓缓移到屏幕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伸出食指,缓慢而坚定地,按下了关机键。屏幕暗下去,最后一点人造的光源消失了。
他不需要“以备”。无论今天等待他的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安排人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权势和武力强行控制场面?不。那正是他需要亲手拆毁的一部分。他将自己剥除所有武装与后盾,赤身裸体地送上这个由他自己选择的“审判席”。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被拉得细长而黏稠。吴凛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缓慢沉重的心跳,血液流过太阳穴时微弱的嗡鸣,甚至远处城市苏醒时隐约传来的、隔着多层玻璃模糊了的车流声。他的思维时而被拉回南太平洋的泥泞枪战,时而又闪过大教堂阳光下那个刺眼的微笑,更多时候,是一片空白,一种近乎麻木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套房门铃被谨慎地按响。
吴凛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却没有起身。片刻后,门被从外面用备用门卡打开,刀疤脸头目站在门口,他的伤口显然得到了专业处理,换上了干净的便服,但脸色依旧很差,失血和疼痛让他看起来虚弱了不少。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服装袋。
“老板,”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小心翼翼,“您要的衣服和……其他东西,送来了。”
吴凛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浴袍松垮地挂在身上,露出胸口和锁骨处一些陈旧的、淡淡的疤痕。他走过去,接过服装袋,没有任何言语,转身走回卧室。
袋子里是一套全新的、符合他尺码的深色西装,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衬衣雪白挺括,领带是沉静的暗蓝色。还有剃须刀、须后水、简单的男士护肤品。他甚至看到了一小盒用于遮盖下巴伤口的、肤色的遮瑕膏。助理考虑得很周全,试图帮他维持最后一丝体面。
吴凛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伤痕累累的男人。他拿起剃须刀,手很稳,但动作有些僵硬陌生。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打理过自己了。过去三年,仪容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他甚至常常故意让自己显得颓败不堪,仿佛外表的狼狈能匹配内心的地狱。
温热的泡沫覆盖了下巴,锋利的刀片刮过皮肤,带走凌乱的胡茬,也轻轻蹭过伤口边缘,带来细微的刺痛。他清洗干净,拿起那盒遮瑕膏,顿了顿,又放下了。没有必要遮掩。这道伤口,连同他满身的狼狈和不堪,都是他今日呈上的“罪证”的一部分。
他换上西装。布料高级,剪裁精良,妥帖地包裹住他清减了许多却依旧挺拔的身形。镜子里的人,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曾经在商界翻云覆雨、矜贵冷漠的吴家继承人。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套华服之下,是怎样一个千疮百孔、空空荡荡的灵魂。
他没有打领带,雪白的衬衫领口松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一丝不苟的打扮反而因这处刻意的“不整”,透出一股强撑的、濒临瓦解的脆弱感。
刀疤脸头目还等在客厅。“老板,车准备好了。餐厅那边……需要我先过去看看吗?”
“不用。”吴凛拿起手机(依旧关机),放入西装内袋,声音平静无波,“你留在这里。或者,直接去机场,回国。你的酬劳和额外的医药补偿,会有人处理。”
头目愣住了:“老板,您一个人去?这太危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吴凛打断他,目光掠过对方担忧(或许是担忧酬劳)的脸,“我的事,到此为止,与你们无关了。走吧。”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般的意味。头目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微微躬身,退出了套房。
门再次关上。吴凛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走到落地窗前,刷地一下拉开了所有的窗帘。
正午的阳光汹涌而入,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刺得他眯起了眼。窗外,米兰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古老与现代交织出无与伦比的活力。他像一个在黑暗洞穴里蛰伏太久的生物,骤然暴露在如此明亮的光线下,感到一阵生理性的眩晕和不适。
但他强迫自己看着。看着这座她如今生活、闪耀的城市。看着阳光下那些行走的、鲜活的人群。
良久,他转身,没有再看这房间一眼,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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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位于米兰市中心一条静谧的、铺着鹅卵石的小巷深处,外表是典型的米兰老建筑,石砌的外墙爬满常春藤,厚重的木门看起来毫不起眼。但门后,却是别有洞天。高挑的空间,古老的壁画穹顶,水晶吊灯折射着窗外过滤后的柔和光线,空气中飘散着顶级食材、咖啡和鲜花的馥郁香气。这里是真正的和顶级名流才会光顾的场所,私密,昂贵,且需要极高的身份或引荐才能预订。
吴凛被身着燕尾服、举止无可挑剔的侍者引领到一张靠窗的桌子。位置极好,窗外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内庭花园,阳光透过玻璃天顶洒下,绿意盎然,与世隔绝。桌上铺着浆洗得雪白挺括的亚麻桌布,摆放着锃亮的银质餐具和晶莹的水晶杯,一束新鲜的白玫瑰插在纤细的水晶瓶中,散发着清雅的香气。
他坐下,拒绝了侍者递上的菜单和酒单。“等人。”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平静。
侍者颔首退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吴凛要了一杯冰水。他握着冰凉的水晶杯,指尖传来清晰的寒意。他没有看向门口,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一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不知名白色小花上。心跳依旧很沉,但奇异地,没有想象中的慌乱或暴戾。只有一种近乎真空的平静,以及在这平静之下,缓慢弥漫开来的、冰冷的预感和……解脱。
他知道自己像个等待行刑的囚徒。而刽子手,是他曾经视若珍宝又肆意伤害的人,以及那个他嫉妒入骨却又不得不承认、此刻或许更适合站在她身边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餐厅里客人不多,都低声交谈着,刀叉偶尔碰触瓷盘的轻响,侍者轻柔的脚步声,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优雅克制的静谧之中。吴凛一动不动,像一尊融入背景的雕塑,只有握着水杯的、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着一丝内里的紧绷。
终于,他听到了门口方向传来轻微的、与餐厅氛围略有不同的动静。不是喧哗,而是一种……气场的微妙变化。侍者恭敬的引路声,以及,两个脚步声。
一个平稳从容。另一个,很轻,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的凝滞。
吴凛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依旧看着窗外。直到那脚步声停在了他的桌旁,一片阴影落在了雪白的桌布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t.饶子。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衣领口敞开一粒扣子,气质依旧温润儒雅,但那双总是平和的眼睛里,此刻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审慎的锐利,像包裹在丝绸里的冰刃。他的目光落在吴凛身上,平静,却极具压迫感,是一种全然的审视与评估,没有丝毫旧识或情敌见面的情绪波澜,只有纯粹的、为保护某人而竖起的防线。
然后,吴凛的视线,才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移向了t.饶子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
林元元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奶油色针织连衣裙,外套一件浅驼色的薄呢长大衣,长发在脑后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脸上没有任何妆容,皮肤在自然光下显得干净剔透,却也越发衬得她眉眼间的神色,是一种近乎凛冽的苍白与平静。
她的目光,与吴凛撞在了一起。
没有吴凛预想中的惊恐尖叫,没有愤怒的颤抖,甚至没有明显的憎恨或厌恶。她的眼神很静,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不起波澜。她只是看着他,目光从他明显憔悴消瘦的脸颊,滑到他下巴未加掩饰的伤口,再掠过他身上那套价值不菲却掩不住空荡的西装,最后,重新回到他的眼睛。
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惧,没有怨。只有一片彻底的了然,以及了然之后,万籁俱寂的空漠。
就是这种空漠,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吴凛感到一种灭顶的窒息和冰冷。他宁愿她冲上来给他一耳光,宁愿她指着他控诉哭骂,宁愿看到她眼中还有因他而起的、任何形式的波动。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与她的过去和未来都毫无瓜葛的……路人。不,连路人都不如。路人的眼神或许还会带着好奇或打量,而她的眼里,只有彻底的、无动于衷的平静。
三年生死相隔,千里疯狂追寻,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眼神。
吴凛感到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物理性的绞痛,仿佛被那只握着冰水杯的手,直接捅了进去,攥住了那颗还在跳动的东西,狠狠捏紧。喉咙像是被冰碴堵住,连呼吸都带着刺痛。
t.饶子微微侧身,一只手极自然地、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撑意味,虚扶在元元身后的椅背上,却没有触碰她。他的目光始终锁在吴凛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静谧的餐桌旁响起:“吴先生,久违。”
吴凛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回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膝盖,指甲几乎要嵌进骨肉里,才勉强维持住脸上最后一丝近乎破碎的平静。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元元那片空漠的眼神里拔出来,重新看向t.饶子。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保护姿态,看到了那姿态背后的从容与力量。这不是挑衅,而是一种宣告:此刻,他才是她世界里,有资格决定是否让她面对过去的人。
吴凛感到一阵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苦涩与自惭形秽。他曾经那么鄙夷t.饶子的“温和”,认为那是软弱,是无能。现在他才明白,那需要怎样强大的内心和真正的珍视,才能始终保持着这样一种克制的、以她感受为第一优先的守护姿态。
而他,除了疯狂的占有和毁灭,还给过她什么?
“……请坐。”最终,吴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僵硬的手势,指向对面的两个空位。
t.饶子没有立刻动,他微微偏头,看向身旁的元元,用眼神无声地询问。这个细微的动作,再次像针一样刺进吴凛的眼底。
元元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t.饶子这才为她拉开椅子,待她坐下后,自己才在她旁边的位置落座。他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无微不至却又绝不越界的体贴,与吴凛记忆中自己那些强势、不容拒绝的“照顾”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侍者无声地上前,为两位新到的客人倒上柠檬水,并递上菜单。
“我们不用餐。”t.饶子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了菜单,看向吴凛,“吴先生特意通过这种方式邀约,我想,不是为了请我们品尝美食吧?”
他的语气平静,却直接撕开了所有虚伪的寒暄,将话题引向核心。
吴凛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更紧了。他感到元元的视线再次落在他脸上,那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利刃都更具穿透力,仿佛能将他所有试图伪装或解释的企图都轻易洞穿、瓦解。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入肺里,带着冰水般的寒意和刺痛。他抬起眼,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躲避,而是直接迎向了元元的目光,也顺带将t.饶子那审视的视线一并纳入。
“是。”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奇异的、破釜沉舟般的清晰,“我请你们来……是为了道歉。为了……结束。”
他说出“结束”两个字时,心脏再次传来一阵剧烈的抽搐。但他强迫自己继续,目光紧紧锁着元元,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连同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的“见面”,深深烙印进即将永恒的黑暗里。
“三年前的事,所有的伤害、囚禁、误会……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所有的罪,都在我。”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的,带着血沫,“我不求你原谅,元元。我知道我不配。”
他看见元元的睫毛,在他叫出她名字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眼神依旧没有变化。那潭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未惊起。
吴凛感到一阵灭顶的绝望,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停下的资格。
“我找到这里,不是想打扰你的生活,也不是……想要挽回什么。”他艰难地继续,目光扫过她沉静的脸,扫过她放在桌上、指节纤细的手,“我只是……需要亲口对你说这些。需要让你知道,当年的真相。”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最后的力量,然后,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个非常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文件袋,轻轻放在了桌面上,推到了元元和t.饶子面前。
“这里面,是所有我能找到的、关于当年你撞见的那件事的完整证据链,证明那与你毫无关系,是家族内部的构陷和我的……愚蠢多疑。还有,”他的声音更低,更沉,“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声明,放弃对你的一切……过往及未来的追索权利,以及,我名下部分资产的公证转让文件。受益人是你。这不是补偿,我知道什么也补偿不了。这只是……我唯一还能做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清理。”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文件袋上,然后,又缓缓抬起,重新看向元元。他的眼神里,那些曾经的疯狂、偏执、暴戾,此刻全部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卑微的、等待最终判决的灰败。
“我说完了。”他哑声道,身体向后,微微靠向椅背,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整个人都透出一种颓然的松弛,“你们可以走了。或者……有任何想说的,想问的,想做的,现在都可以。”
他将自己,连同他迟来了三年、苍白无力的“忏悔”和“献祭”,一起摊开在了这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上。
阳光透过玻璃天顶,静静洒在三人之间。白玫瑰的香气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餐厅里的优雅静谧依旧,却仿佛被这个角落无形散发的沉重气压彻底隔绝。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吴凛等待着。等待着她的宣判,哪怕只是一个字,一个眼神的变化。或者,是t.饶子代为做出的、让她彻底远离自己的决定。
他像一头被拔去了所有獠牙、斩断了所有利爪的困兽,终于将自己最脆弱的咽喉,暴露在了他曾深深伤害过的、此刻却掌握着他灵魂生杀大权的人面前。
审判的时刻,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