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天色还是一片沉郁的灰。
察弊司大堂里已经亮起了灯,衙吏们打着哈欠,将一摞摞新送到的卷宗分门别类,空气里浮动着劣质墨水和潮湿纸张混合的气味。
惊蛰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挂着的雨滴。
昨夜下了一场雨,不大,刚好能压下街面的尘土。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棂上划过。
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江南递来的状纸合规率越来越高,百姓们学会了如何用她给的规矩当武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崔明礼的药童阿月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她手里提着个食盒,却看也不看旁人,径直走到惊蛰身边,压低了声音,快得像在背书:“崔先生让我来送醒神的酸梅汤。他说,江陵复查组那三位大人,昨夜在驿馆都中了暑,上吐下泻,起不来了。”
惊蛰的目光一凝。
三个主审御史,都是从北边军伍里挑出来的硬骨头,身子骨壮得能打死牛。
在同一晚,同一个驿馆,同时中暑?
她接过食盒,指尖触到温热的木头。
这温度不对,酸梅汤应该是冰镇的。
这是暗号。
她不动声色地打开食盒,里面果然不是汤水,而是一叠用油布包好的药渣,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她将药渣凑到鼻尖,一股极淡的、辛辣刺鼻的气味钻入鼻孔。乌头。
再看纸条,是崔明礼的笔迹,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乌头碱,微量,发热腹痛,酷似暑疫。药已换,驿馆已封,暂无性命之忧。封馆令是我下的,借口防疫。”
惊蛰将纸条攥进掌心,纸张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
好一招釜底抽薪。
剂量控制得如此精准,既能让三个主审病得顺理成章,又不至于闹出人命惊动大理寺。
下手的人,不仅懂药理,更懂官场。
能从盐案里分一杯羹,又有这个胆子和本事的,无非就是两个地方:掌管全国钱袋子的户部,和负责漕运调度的转运使司。
她回到自己的案桌前,周围的衙吏依旧忙碌,无人注意到她片刻的失神。
愤怒像一簇火苗,在胸口烧了一下,很快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
对方既然出了招,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她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令纸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写的不是奏折,而是一份发往江陵府的察弊司公文。
“令:江陵府即刻重报永昌元年至今所有盐引存根,须注明经手人、日期、用印。三日内送达神都,逾期者,以隐匿罪证论处。”
她写完,吹干墨迹,走到堂前,将公文交给专司驿传的吏员。
“加急,八百里。”
那吏员吓了一跳,八百里加急是军国大事才有的规格,用在一份催要陈年旧档的公文上,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他看着惊蛰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一个字都不敢问,接过公文就跑了出去。
惊蛰知道,这道催命符一到江陵,当地的官员为了自保,只会发了疯一样地翻检府库。
他们不会知道,崔明礼借着“地方医官轮训”的名义,安插在江陵医署里的人,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那些人会以“防疫消毒,为卷宗除潮去霉”为由,进入府库。
每一份被官员们翻出来的盐引存根,墨迹未干,副本就将被悄无声息地拓印下来,送上灰线的快马。
当晚,武曌的传召来了。
这次不在大殿,而在御花园的一处暖阁。
崔明礼跪在地上,而惊蛰,被勒令站在阁外廊下,只能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一角明黄色的衣袖。
夜风很凉,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
里面没有谈论病情,也没有说盐案。
惊蛰只听到女帝那慵懒而冰冷的声音,穿透夜色,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
“她可知,你替她藏了那夜的火漆印模?”
惊蛰的心猛地一沉。
是她让崔明礼用太医院的名义,搞到了户部去年封存南方税银时用的火漆印模,用以比对查验。
此事极为隐秘,没想到……
阁内一片死寂。崔明礼没有回答。
良久,武曌的轻笑声响起,像冰块碎裂。
“朕给你两个时辰。要么,你亲手烧了那印模,断了她的念想。要么,朕烧了你,再找个听话的人去接管太医院。”
惊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看着崔明礼的身影从暖阁里出来,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全是冷汗。
他踉跄着走到她面前,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层层包裹的硬物,塞进她手里。
“陛下……让我选。”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惊蛰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东西。
那枚冰冷的铜制印模,此刻烫得像一块烙铁。
崔明礼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恐惧,有决绝,最后都化为一丝苦笑。
他转身,蹒跚着走向宫门。
在宫门处,他被一个守夜的老卒拦下查验腰牌。
惊蛰看到,崔明礼借着昏暗的灯光,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塞给了那名老卒。
她认得那个老卒,是她当年从刑部大牢里捞出来的,欠她一条命。
崔明礼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
片刻后,那老卒借着巡夜的机会,绕到廊下,将那个油纸包悄悄递给了惊蛰。
“崔大人说,真东西,得埋进土里才活。”
惊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另一枚一模一样的火漆印模。
崔明礼交给她的,是假的。
他用自己的命,赌她能赢。
她回到察弊司的住处,将那枚真的印模放在烛火下。
黄铜的印体反射着冰冷的光。
烧了它,崔明礼就能活。
留着它,整个灰线,连同她自己,都悬在武曌的刀口下。
她盯着跳动的火焰,看了很久。
最终,她没有烧。
第二天,新一批《诉状模板》从济安庐印好送来。
惊蛰把自己关在房里,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在每一本册子的封皮内页,挖出一个与印模形状完全吻合的浅浅凹槽。
她将那枚户部印模嵌了进去,再用一层极薄的桑皮纸糊好,不留一丝痕迹。
百姓领到这本册子时,只要按照扉页上一个不起眼的提示,以特定的顺序翻动书页,就能从特定的角度,看到桑皮纸下那微不可见的凸起纹路。
那是朝廷户部真正的烙印。
从此,地方官衙再想用“官印模糊”“格式不对”的借口驳回状纸,百姓只需当场翻开册子,就能让他们的谎言无所遁形。
一个月后,江陵周边七县的诉状受理率,从不足一成,飙升至九成。
暴雨倾盆的夜里,惊蛰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黑衣,独自一人来到城南的乱葬岗。
泥水混合着腐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她根据灰线传来的线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一处新堆起来的土坟。
没有墓碑。
她从靴子里拔出短刀,充当铲子,开始往下挖。
雨水很快灌满了土坑,泥浆黏在她的手上、脸上,冰冷刺骨。
终于,刀尖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一具男尸。
她将尸体拖出泥坑,借着偶尔划过天际的闪电,飞快地检查。
尸身没有外伤,只是泡得有些浮肿。
她掰开死者的嘴,没有中毒的迹象。
但当她看到死者那双发青的指甲时,瞳孔骤然收缩。
是窒息。
这人,是原定复查组的副使。他没有“病倒”,而是直接被灭了口。
她的目光扫过旁边,看到一块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残破石碑,上面依稀刻着几个字:“永昌元年……盐课……”
她心中一动,用短刀割下死者的一角衣襟,将那半块残碑紧紧包住。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毫不留恋地转身,朝济安庐的方向走去。
身后,两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从坟包后跟了上来。
惊蛰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甚至没有回头。
她只是在经过一个蜷缩在墙角躲雨的乞儿时,将手里的石块包塞进了他怀里。
那孩子被冰冷的石块激得一个哆嗦,茫然地抬起头。
“明日辰时,太阳出来的时候,”惊蛰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淹没,“把它放到你娘的坟头。”
孩子懵懂地点了点头。
惊蛰继续往前走,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冰冷。
她袖中的短刃,已经无声地滑入掌心,刀锋紧贴着微凉的皮肤。
巷子尽头的黑暗里,似乎有更多的影子在等着她。
雨声越来越大,像是有无数面战鼓,在这座沉睡的城市上空擂响。
她知道,天亮之后,这场雨也洗不干净即将到来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