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顺着年轻书吏的脊骨一路蹿上天灵盖,他猛地松手,那页草稿纸飘飘悠悠,落回地面。
他像是被蝎子蛰了,连连后退几步,再抬头时,惊蛰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察弊司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一声尖利的叫喊就划破了长安城南市的宁静。
一个卖早点的老妇,哆哆嗦嗦地指着菜市口正中的石板路,那里,赫然躺着一具男尸。
尸体已经被泡得发白浮肿,但身上的官服样式,依稀能辨认出是大理寺的。
更骇人的是,尸体胸口用尖刀钉着一张油布纸,上面用血写着几个扭曲的大字:勾结私盐,畏罪自尽。
人群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嗡地一下围了上来。
“这不是江陵复查组的王副使吗?前儿个还见他骑马出城,怎么就……”
“畏罪自尽?糊弄鬼呢!谁自尽会跑这儿来!”
议论声,惊恐声,混杂着早市的喧嚣,让整个场面乱成一锅粥。
惊蛰站在人群外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昨夜,她亲手将那具真正的尸体从乱葬岗的泥坑里拖出来,现在,却要看着他以“罪人”的身份被曝于市井。
那张匿名揭帖,字迹她认得,是“灰线”里一个专做拓碑伪印的半大孩子写的,手法粗糙,却刚好符合市井流言的模样。
这是她布的局,用一具尸体,将暗流彻底搅到明面上来。
怒火像一团冰冷的铁水,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王副使是她的人,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安插进复查组的钉子。
就因为查到了永平国公的幼子牵涉其中,便被如此干脆利落地灭了口。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身挤出人群,依着规矩,一步步走向皇城。
她要上报,要走流程,她要看看,那高坐龙椅之上的人,会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批复下来得很快,就在当天下午。
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是武曌那熟悉的、带着锋锐笔锋的朱批:事涉朝纲,暂压三月。
惊蛰盯着那“暂压”二字,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三月?
黄花菜都凉了。
尸骨都化了。
证据都成灰了。
她知道这是帝王心术,是权衡,是敲打。但知道,不代表能接受。
那一夜,她枯坐在察弊司冰冷的官舍里,一夜未眠。
窗外更漏敲过三响,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缝里闪了进来。
是阿月。
她脸色惨白,嘴唇发青,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
她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塞进惊蛰手里,然后又闪身消失在夜色里。
那是一枚被摩挲得温热的铜钱,最普通不过的开元通宝。
惊蛰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铜钱的正面,被细针刻了一个小小的“萤”字。
是阿月的代号。
她猛地将铜钱翻过来,背面那一点点暗红色的痕迹,在夜里几乎看不清,但指尖的触感骗不了人。
是血。
血书,只有五个字:非主谋,乃弃子。
王副使临死前,将这最后的讯息,交给了他唯一能信得过的“灰线”外围,一个在驿馆外卖炊饼的孩子。
弃子……
惊蛰攥着那枚铜钱,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轰然燃烧。
她被当成了弃子。
不,武曌抛弃的,是王副使,是她这条线,是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原来在女帝眼中,国公的颜面,朝堂的稳定,比一个忠心办事的臣子,比所谓的真相,重要得多。
次日清晨,卯时的钟声还未敲响。
惊蛰没有穿那身代表着察弊司身份的官服,只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长发高束。
她径直闯入含凉殿外的东值房,那里是女帝清晨批阅奏章的地方。
守门的女官试图阻拦,却被她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杀气震慑,竟一时忘了动作。
“砰”的一声。
惊蛰将那枚带着血迹的铜钱,重重拍在武曌面前的紫檀木长案上。
茶杯里的水被震得漾了出来,在奏疏上晕开一团水渍。
“陛下若要弃子,何不直接喂狗?”她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至少狗死了,主人会埋。”
武曌正低头看着一份兵部奏报,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她只是拿起了另一份奏疏,盖住了那片水渍。
殿内死寂,只有香炉里沉水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良久,武曌才放下朱笔,缓缓抬起头。
她脸上没有怒意,反而噙着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笑意。
“抬头。”
惊呈蛰缓缓抬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
就在这时,殿内一扇绘着山水孤舟的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形清瘦,脸色虽然苍白,但行动自如,正是“已死”的王副使。
惊蛰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
王副使对着她,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深深一揖,退到了一旁。
武曌站起身,玄色的常服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
她一步步走到惊蛰面前,殿内的地毯厚实,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只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你可知,朕为何让你看他‘死’?”
女帝的声音很轻,像情人间的低语,却让惊蛰浑身发冷。
“因为,”武曌伸出两根手指,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惊蛰颈侧那因为愤怒和震惊而剧烈跳动的脉搏,“只有疯狗咬主时,主人才知它,是不是真忠。”
惊蛰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是后怕,是屈辱,更是被彻底看穿的惊惧。
女帝的指尖顺着她的脖颈,缓缓滑下,停在她的心口位置。
“现在,告诉朕——”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令人心悸的威严,“你还想杀谁?”
惊蛰的膝盖一软,重重跪了下去。
额头触到冰冷光滑的金砖,那股凉意让她瞬间清醒。
她缓缓抬起头,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锻造成了更锋利、更内敛的刀锋。
“臣请重启江陵案,”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以‘天刃’权限,直查国公府账房。”
武曌看着她,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转身从案上拿起一枚玄铁腰牌,扔到惊蛰面前。
“准。”
那腰牌入手极沉,上面没有品阶,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敕”字。
持此牌,可不经三司,直接提审五品以下所有官员。
当夜,长安城下起了瓢泼大雨。
惊蛰一身蓑衣,带着十名玄鹰卫,如鬼魅般闯入永平国公府。
国公府的人还在睡梦中,便被这群不速之客惊醒。
但当他们看到那枚玄铁腰牌时,所有的叫嚣和反抗都化为了死寂。
西跨院的书房,是国公幼子的居所。
惊蛰一脚踹开房门,直奔书房内一处不起眼的博古架。
她拧动机关,墙壁后,一间密室的门应声而开。
烛火映照下,密室里堆满了账册和信件。
惊蛰的目光,却被桌上一份摊开的名单死死吸住。
她走上前,拿起那份名单。
纸上赫然是数十个人名,崔明礼、阿月……一个个“灰线”核心成员的名字,清清楚楚。
而在每个名字旁边,都有朱笔批注。
崔明礼旁,是“可用”。
阿月旁,是“待除”。
惊蛰的手指猛然收紧,那张薄薄的纸,几乎被她攥碎。
这根本不是国公府的名单,这是武曌的名单!
她猛地回头,透过密室的窗棂,看到院中的雨幕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伫立。
是武曌的贴身女官,上官婉儿。
她撑着一柄油纸伞,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雨里,像是在等她做出一个抉择。
烧了这份名单,保护同伴,但等于公然违逆君意,将整个“灰线”彻底推到女帝的对立面。
留下它,等于将所有人的脖子,都送到了武曌的刀下。
惊蛰忽然笑了。
那笑声在寂静的密室里显得有些诡异,带着一丝自嘲,一丝疯狂。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份名单折好,塞入自己最贴身的怀中。
然后,她转身,对着身后的玄鹰卫,下达了命令。
“把账房所有蜡丸、密信,原样封存,一件不漏,”她的声音很轻,像一声叹息,“送往察弊司总档。”
一名玄鹰卫愣了一下,忍不住问:“大人,不直接送往大理寺或宫中吗?”
惊蛰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无尽的雨幕。
雨声骤然急促,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盖住了她眼中燃起的、几乎要将这黑夜都烧穿的火光。
她低声说,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语。
“有些刀,得让主人亲手来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