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垂直的湿滑山脊,像一头隐藏在浓雾中的、布满苔藓和利齿的巨兽脊背,无情地榨取着我们最后一丝生机。每一次手脚并用的攀爬,都像一场与死亡贴面而舞的酷刑。手指死死抠进石缝和湿滑的草根,指甲翻裂,鲜血混着泥水,将岩石染上暗红的印记;脚底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徒劳地寻找着支点,每一次打滑,都引得心脏骤停,碎石哗啦啦滚落深渊,久久听不到回响。冰冷的雾气如影随形,浸透单薄的衣衫,寒气像活物般往骨头缝里钻,冻得人四肢麻木僵硬,牙齿磕碰的“格格”声在死寂的攀爬中清晰可闻。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和火辣辣的灼痛,贪婪地吞咽着这冰冷潮湿、令人窒息的空气。
老奎和水生抬着担架,走在最前面,他们的身影在浓雾中时隐时现,如同负重的山鬼。这已不是行走,而是用生命进行的角力。老奎的整个肩膀因承受木杠的重压而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如雨般滚落,与雾气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用肩膀死死顶住木杠,空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胡乱抹一把脸,才能继续向上。水生跟在后面,咬紧牙关,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艰难,他的任务是确保担架后端的绝对平稳,韩婶任何一点轻微的晃动,都可能意味着前功尽弃。担架上,韩婶依旧无声无息,像一片即将飘零的落叶,只有那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顽强。每一次看到担架在湿滑的岩壁上惊险地稳住,我们都暗自松一口气,那口气还没喘匀,心又立刻为下一步提了起来。
根生像猿猴一样,在队伍侧翼的险峻处灵活地攀援探路,为担架寻找相对平缓的落足点。他不时回头,用极其简洁的手势指引方向,眼神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坍塌的松土或隐藏的裂缝。冯经历断后,他受伤的手臂显然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攀爬时身体明显向一侧倾斜,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而混乱,但他始终强撑着,时不时警惕地回头望向下方被浓雾封锁的来路,眼神中充满了忧虑。他带来的两名受伤汉子一左一右护在他身边,动作也因为伤势而显得笨拙迟缓,但依旧保持着最高的警觉。
我抱着狗娃,夹在队伍中间,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孩子的重量此刻变得无比沉重,我不得不用布带将他紧紧捆在胸前,空出双手攀爬。尖锐的岩石划破了我的手掌和膝盖,冰冷的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刺痛钻心。狗娃被这极致的颠簸和寒冷折磨得奄奄一息,哭声早已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小猫似的呜咽,小脸青紫,身体冰凉。我只能用自己的胸膛紧紧贴着他,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体温,心里充满了无尽的酸楚和恐惧——万一我失手滑倒……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福婶和阿芷互相搀扶着,跟在后面。福婶几乎完全靠意志力在支撑,眼神涣散,脚步虚浮,好几次差点滑倒,都被咬牙硬撑的阿芷死死拉住。阿芷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脸色惨白,嘴唇咬出了血印,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死死盯着前方担架的影子,那是她们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浓雾不仅遮蔽了前路,也吞噬了声音。我们攀爬的声响、粗重的喘息、碎石滚落的声音,都被这白色的混沌吸收、扭曲。然而,这种寂静反而更令人不安。我们像一群在巨大捕食者领地里偷偷摸摸爬行的猎物,不知道猎手何时会从雾中扑出。每一次听到下方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雾气扭曲得似是而非的声响——像是人的呼喝,又像是风的呜咽——都会让所有人瞬间僵住,心脏狂跳到几乎炸裂,屏息凝神,直到那声音消散或被确认为幻觉,才敢继续这绝望的攀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攀登了几个世纪,我的手臂和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全凭本能机械地移动。就在我感觉自己即将力竭坠下时,前方探路的根生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却带着一丝惊喜的低呼:“上面!有个洞!”
这句话如同天籁!所有人精神一振,求生的本能催发出最后的气力,拼命向上攀去。果然,在接近山脊的一处陡峭岩壁下,浓密的藤蔓和灌木后面,隐藏着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洞口!洞口狭窄,幽深,散发着泥土和野兽巢穴的腥臊气,但在这一刻,它无疑是救命的诺亚方舟!
“快!进去!”老奎低吼着,和水生小心翼翼地将担架斜着塞进洞口,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根生率先入内探查。我们剩下的人互相搀扶着,狼狈不堪地依次爬入洞口。冯经历和他的人断后,进入前,他仔细地用藤蔓将洞口重新遮掩好。
洞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空气潮湿阴冷,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某种动物粪便的臭味,但至少,这里没有那索命的浓雾和追兵!我们瘫倒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像一群离开水的鱼,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着这相对“安全”的空气,尽管这空气污浊不堪。极度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将我们淹没。
根生摸索着点燃了一小截随身携带的、用油脂浸过的火绒,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这处狭窄的洞穴。洞不深,约莫半间屋子大小,地上堆着些干草和兽骨,显然是某种野兽废弃的巢穴。虽然肮脏简陋,但四面有壁,头顶有顶,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老奎和水生将韩婶轻轻放在一处相对干燥的草堆上。福婶立刻扑过去,颤抖着手探她的鼻息。“还……还有气!”她带着哭腔喊道,眼泪再次涌出。钟伯也凑过去,再次为韩婶诊脉,昏暗的光线下,他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丝:“脉象……虽弱,但未散乱。此地避风,或可暂歇。”
冯经历靠坐在洞口附近的岩壁下,脸色惨白如金纸,伤口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让他几乎虚脱。他带来的两名汉子也瘫倒在地,大口喘息。我解开胸前的布带,将几乎冻僵的狗娃抱在怀里,用手拼命搓着他冰冷的小手小脚,孩子的身体像冰块一样凉,让我心碎不已。
短暂的安全,并未带来丝毫轻松。洞外,浓雾依旧,追兵可能正在山下搜索。洞内,我们弹尽粮绝,伤员情况危急,前途依旧一片迷茫。但至少,我们又一次从鬼门关前抢回了一条命。
根生将火绒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微弱的火苗摇曳着,映照着一张张疲惫、狼狈却充满求生欲望的脸。我们像一群受伤的野兽,暂时躲回了巢穴,舔舐着伤口,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次未知的、必然更加凶险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