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深处那堆微弱的篝火,如同垂死病人最后的心跳,明灭不定,非但没能驱散笼罩众人的绝望,反而将每一张脸上刻骨的疲惫、深可见骨的恐惧以及对明日茫然的惶惑,映照得愈发清晰、愈发刺眼。柴火是潮湿的,燃烧时不断爆开细小的噼啪声,溅起零星的火星,旋即被浓重的黑暗和阴寒吞噬。烟气辛辣呛人,在低矮的洞穴顶部聚集成一片翻滚的灰蓝色雾霭,熏得人眼睛刺痛,泪水直流,却无人舍得离开这唯一的光源和热源。空气中混杂着烟火气、血腥、霉腐、汗臭以及韩婶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沉疴之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冯经历靠坐在最靠近洞口的岩壁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闭着眼,但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和微微颤动的睫毛,暴露了他并未入睡,而是在强忍伤痛与极度的疲惫进行着殊死搏斗。老奎重新为他包扎的伤口处,暗红色的血渍仍在缓慢洇开,像一朵不祥的、正在绽放的毒蕈。他偶尔会极轻微地调整一下靠姿,每一次挪动都会引发一阵压抑的、从胸腔深处挤出的抽气声,显示出那伤口带来的持续折磨。他带来的两名汉子一左一右倚在附近,如同两尊沉默的、布满伤痕的石狮,即便在休息中,肌肉也保持着下意识的紧绷,耳朵捕捉着洞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洞穴中央,韩婶躺在简陋的担架上,福婶和阿芷守在一旁。福婶用一块相对干净的湿布,不停地蘸着瓦罐里微温的水,小心翼翼地湿润着韩婶干裂起皮的嘴唇。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眼神却空洞而绝望,仿佛在进行的是一场无望的仪式。阿芷蜷缩在祖母身边,小脸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肩膀不住地轻轻耸动,压抑的啜泣声细若游丝,却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钟伯隔一段时间就会凑过来,枯瘦的手指搭上韩婶的腕脉,每一次,他眉间的沟壑都会更深一分,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摇头走开。那无声的宣判,像冰冷的锥子,一次次凿击着众人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我抱着狗娃,挤在离火堆稍近、却依旧能感受到地面寒气上涌的角落。孩子的身体像一块怎么捂也捂不热的冰,小脸青白,呼吸微弱得让人心慌。我把他整个蜷缩着搂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胸膛和臂弯徒劳地想要圈住一点暖意,自己的手脚却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我只能不停地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连调子都找不准的、破碎的摇篮曲,与其说是在安抚他,不如说是在麻痹自己几近崩溃的意识。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胃袋,一阵阵钝痛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我们分食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干粮,早已消耗殆尽,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饥饿感在腹腔里燃烧。
怀里的永昌号木牌,其冰冷的棱角透过薄薄的衣衫,死死硌在我的胸口皮肤上,那触感如此清晰,如此顽固,仿佛不是一块死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散发着寒气的诅咒。它时刻提醒着我,所有的苦难、鲜血、死亡,都源于此。何先生、雷豹大哥、这一路倒下的亡魂……还有此刻奄奄一息的韩婶,都是因为这小小的木牌,因为这背后滔天的罪恶。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巨大无力感的恨意,像毒液一样在我血管里流淌,让我浑身发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洞外,风声似乎小了些,但浓雾并未散去,反而将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下来。偶尔,从极遥远的地方,会传来一两声被雾气扭曲得变了调的、疑似狼嚎或夜枭啼叫的声音,每一次都会让洞内所有人瞬间僵直,心脏骤停,直到确认那声音并未靠近,才敢缓缓吐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
后半夜,火堆终于因为柴薪耗尽而彻底熄灭,最后一点余烬的红光也黯淡下去,洞穴内重新被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吞噬。寒冷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我们,比之前更加刺骨。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因寒冷和恐惧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韩婶那游丝般、仿佛随时会断绝的气息声。
冯经历突然在黑暗中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能……再待下去了。天快亮了,雾一散,这里就是死地。”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走?韩婶这个样子,怎么走?
“可是……大人,韩家妹子她……”福婶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充满了绝望。
“抬着走!”冯经历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留在这里,必死无疑!走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老奎,根生,准备担架。钟伯,你看她……还能不能经得起颠簸?”
黑暗中传来钟伯沉重的叹息声,良久,他才缓缓道:“经不起……也得经了。吊着这口气,挪动是雪上加霜,但留下……是油尽灯枯。看……造化吧。”
“没有别的选择了。”冯经历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冷酷,“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往北,我记得地图上标注,翻过这道山梁,北坡背风处有个废弃的炭窑,比这里深,也更隐蔽。去那里暂避。”
命令已下,无人再异议。在绝对的黑暗中,我们凭借记忆和触觉,开始无声地准备。根生和水生摸索着重新绑紧担架。福婶和阿芷将最后一点有用的东西包好。我紧紧抱住狗娃,感受着他微弱的体温,心中充满了对前路的巨大恐惧。
当东方的天际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铅灰色的光亮,勉强勾勒出洞口藤蔓的轮廓时,我们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抬着担架的老奎和根生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刀尖。冯经历在两名手下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福婶和阿芷互相搀扶着,每一步都踉踉跄跄。我抱着狗娃,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浓雾依旧未散,但天色渐亮,能见度稍好了一些。我们沿着陡峭湿滑的山脊,向着冯经历所说的北坡艰难跋涉。每一步都充满未知和危险。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众人体力即将耗尽之时,走在前面的根生突然低呼一声:“看到了!下面!炭窑!”
顺着他的指引,透过稀薄的雾气,我们看到下方山坳的隐蔽处,有一个黑黢黢的、半塌的洞口,正是废弃的炭窑!
一丝微弱的希望,再次在绝望的深渊中闪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