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奎带回的消息,像一块被投入死水潭的烧红烙铁,在破庙凝滞的黑暗中“滋啦”作响,蒸腾起混杂着希望、恐惧与巨大不确定性的刺鼻白雾,剧烈地翻涌、扩散,灼烫着每一寸空气,也灼烫着庙内每一颗濒临崩溃的心。曹党伏诛,钦差平反,冯经历有功——这接连的重磅消息,如同三道撕裂厚重乌云的强烈闪电,将我们这群在黑暗中挣扎太久的人照得头晕目眩,心跳失序。然而,“戒严”、“眼线”、“曹志明暴毙”这些字眼,又像紧随闪电后滚滚而来的闷雷,挟带着冰冷的雨意和未知的威胁,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人无法畅快地呼吸。
庙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僵持。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哭泣,甚至没有人动弹。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消化着这过于巨大、过于突然的讯息。只有胸膛里失控的心跳声和因极度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擂动、交织。
我抱着滚烫的狗娃,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狂喜像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几乎要破体而出——何先生有救了!雷豹大哥的血没有白流!我们这九死一生的逃亡,似乎终于看到了意义的尽头!可下一秒,冰冷的恐惧又像鬼手般攫住心脏——进城?在这风声鹤唳、眼线密布的时刻?韩婶奄奄一息,狗娃高烧不退,我们这群伤痕累累、衣衫褴褛的“证人”,真的能平安走到钦差面前吗?会不会刚露面,就被暗处的冷箭射杀,或是被当作乱民抓起来?希望的光芒越亮,照出的前路陷阱就越发清晰可怖。怀里的孩子像个小火炉,烫得我心慌意乱,他细弱的咳嗽声每一次响起,都像鞭子抽打在我的神经上。
冯经历是第一个从这巨大的冲击中恢复冷静的。他靠在廊柱的阴影里,许久没有说话,只有黑暗中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偶尔划过一抹锐光的眼神,显示他正以惊人的意志力压制着翻腾的情绪,飞速权衡着利弊。他身上的伤,我们的状况,外界的局势……每一个因素都像沉重的砝码,压在他决策的天平上。
“水……咳咳……” 担架方向,韩婶发出一声比游丝还微弱的呻吟,伴随着一阵令人心惊的空洞咳嗽,仿佛肺叶都已千疮百孔。
这声呻吟像一根针,刺破了凝滞的气氛。福婶“啊”的一声扑过去,颤抖的手摸到韩婶滚烫的额头,眼泪瞬间决堤:“婶子!婶子你醒醒?水!快拿水来!” 阿芷慌乱地端起破碗,却发现瓦罐早已见底。
“根生!”冯经历沙哑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再去接点水来,烧热!钟伯,看看还有没有能退热的草药,哪怕草根也行!”
命令一下,僵局被打破。根生立刻拿起瓦罐,悄无声息地溜出庙门。水生则默默地将最后几根细柴添入将熄的火堆,小心地吹燃,橘红色的火苗再次挣扎着亮起,带来微弱的光和热,也驱散了一丝心中的寒意。
钟伯佝偻着身子,在自己的破药箱里翻找了半天,最终只找出几段干枯的、不知名的草根。他叹了口气,用石头捣碎,放入烧热的水中。一股苦涩中带着些许清凉的气味弥漫开来。福婶小心地扶起韩婶,试图喂药,但大部分药汁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韩婶的吞咽反射已经微弱到几乎消失。福婶不放弃,用指尖一点点地蘸着药水,湿润她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神绝望而执着。
老奎瘫坐在门边,接过水生递过来的水囊,大口灌着冷水,试图压下一夜的疲惫和惊悸。他脸上、手上的擦伤在火光下清晰可见,每一次吞咽都牵动着疲惫的肌肉。他带回来的消息,既是希望,也是沉重的负担。
庙内暂时忙碌起来,但这忙碌却更衬得前途迷茫。希望像庙顶透进的、微弱的晨曦,看得见,却抓不住,中间隔着冰冷的庙墙和未知的险阻。
“大人……” 老奎喘匀了气,看向冯经历,声音低沉,“天亮之后……我们真要走?”
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目光聚焦在冯经历身上。进城,是唯一生路,却也可能是条死路。
冯经历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手,用指节用力按着刺痛的太阳穴,闭目沉思。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显得格外凝重。许久,他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张写满期盼与恐惧的脸,最后落在担架上气息奄奄的韩婶和在我怀里烧得迷迷糊糊的狗娃身上。
“走,必须走。”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留在这里,韩氏和孩子……撑不过两天。我们……也会饿死、冻死。”
他的话像冰冷的锥子,扎破了最后一丝侥幸。现实残酷得不容回避。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不能就这么贸然闯进去。我们现在是活生生的证物,也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看向老奎,“你看到的那几个眼线,是关键。必须弄清楚是哪路人马。”
“大人的意思是……” 老奎似乎明白了什么。
“天一亮,”冯经历沉声道,“根生,你脚程快,再去村子那边远远盯着,看今天官道上有没有特别的动静,有没有张贴新的海捕文书或者……寻人的告示。水生,你负责警戒庙宇四周,有任何可疑迹象,立刻发信号。老奎,你休息一个时辰,然后我们商量进城路线。不能走大路,必须找最偏僻、人最少的小路,哪怕绕远。”
他思路清晰,安排井井有条,仿佛一夜的煎熬并未耗尽他的心力,反而让他更加冷静。这种冷静,像一根定海神针,稍稍稳住了众人慌乱的心神。
“那我们……”福婶抬起泪眼,声音颤抖,“婶子和狗娃……”
“抬着走。”冯经历斩钉截铁,“做一副更稳妥的担架。钟伯,你想尽一切办法,用现有的东西,吊住他们一口气。只要进了城,找到钦差行辕,就有一线生机!”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也带着一种背水一战的悲壮。我们没有了退路,只能向前。
计划已定,庙内气氛更加凝重,却少了几分茫然,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根生依言悄悄出了庙门,潜入渐亮的晨雾中。水生守在门口,眼神警惕。老奎靠墙坐下,闭目养神,但紧绷的肌肉显示他并未真正放松。福婶和钟伯继续照顾韩婶和狗娃,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我抱着狗娃,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焦虑和一丝微弱的希望。进城,像一场豪赌。赌赢了,沉冤得雪,绝处逢生;赌输了,万劫不复。
天色,在煎熬中一点点放亮。黎明的灰白色光线,如同稀释的牛奶,逐渐渗透进破庙,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每一张疲惫、肮脏却写满求生欲望的脸。
新的一天开始了,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