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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三月的铁砧峪,空气里还残留着去岁冬天的寒意,向阳坡的残雪尚未化尽,但背阴处的野草已悄悄冒出嫩芽。从高处望去,山谷里几处焦黑的废墟格外刺眼——那是去年秋末日军轰炸留下的伤痕。最严重的是原团部所在地,五间木屋全毁,附近野战医院的两间病房也被炸塌了一角。

但废墟旁,新的木屋正在搭建。斧头砍削木料的砰砰声、锯子拉扯的嘶嘶声、还有战士们抬木料的号子声,在山谷间回荡不息。更远处,新开垦的梯田像一圈圈褐色的涟漪,沿着山坡铺展开来。早起的老乡正赶着耕牛,在薄雾中开始春耕。

“都慢着点!这榫头要对准了!”后勤处长周大山站在新建团部的工地上,嗓门洪亮。他手里拿着卷尺和图纸,正指挥十几个战士和帮忙的老乡搭建主梁。新的团部比原来大了一倍,按凌云的要求,作战室、机要室、会议室要分开,还要有专门存放地图和文件的防火房间。

“周处长,北墙的了望窗开多高?”一个年轻战士跑过来问。

“两米二,要能看到整个山谷。”周大山翻开图纸,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各种尺寸和说明。这些图纸是凌云亲手画的,融合了现代建筑采光、通风和防御的需求,让老木匠看了都啧啧称奇。

更让人惊奇的是兵工厂的变化。原址被炸后,工厂迁到了后山一个更隐蔽的天然溶洞里。洞内用木板隔出了工作区、原料区、成品区,甚至还架设了简易的流水线。此刻,十几个工人正在忙碌,有的在翻砂铸造手榴弹壳,有的在装配引信,有的在检测成品。

“吴师傅,这个月的定额能完成吗?”兵工厂新任厂长——原工兵排长老李,走到一个老车工身边。

老吴抬起满是油污的脸,咧嘴笑了:“厂长您放心,五十支‘铁拳’已经完成四十二支,剩下的月底前肯定交货。就是枪管钢材不够了,得想办法。”

“铁拳”是四团兵工厂自主研发的简易单兵火箭筒。设计图来自凌云的构思,用无缝钢管做发射筒,黑火药推进,战斗部装填自制炸药和碎铁片。虽然射程只有五十米,精度也不高,但在反装甲和攻坚作战中已经初显威力。

“钢材的事我来想办法。”老李拍拍他的肩,“北边山里发现了个旧矿洞,可能有废弃的轨道钢,我明天带人去看看。”

山谷另一侧,新建的随营学校第二期正在上课。岩洞扩宽了,能容纳两百人,还开凿了通风孔,装上了玻璃窗——那是从被炸毁的日军据点里拆来的。此刻,讲台上讲课的不是凌云或徐政委,而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教员。

“……所以,山地防御作战的核心是什么?不是死守阵地,而是控制要点,制造杀伤区,迟滞消耗敌人。”教员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示意图,“大家看青石岭战例,我们为什么能用一个营挡住日军一个大队五天?因为我们控制的这几个高地,就像几颗钉子,钉在敌人必经之路上……”

台下坐着的学员们认真记着笔记。他们中有战斗骨干,有新任排长,还有几个是地方民兵队长。这些知识将像种子一样,被他们带回到各自的部队和村庄。

第一期随营学校毕业的学员,已经有半数在基层担任了副连长、指导员、参谋等职务。那个浓眉大眼的王大山,现在是特务连副连长;瘦削的陈远,成了二营四连的指导员;还有十几个学员被派到地方,协助组建和训练民兵。整个四团和根据地的“筋骨”,正在悄然生长、强健。

下午,凌云从新团部的施工现场出来,沿着新修的山路向野战医院走去。医院迁到了更深处的一个山坳里,木屋依山而建,用树枝和茅草做了精心伪装,从空中很难发现。

唐静文正在给一个年轻战士换药。战士的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却带着笑:“唐医生,我这胳膊什么时候能好?我还想回特务连呢。”

“伤筋动骨一百天。”唐静文小心地解开绷带,检查伤口愈合情况,“你这可是枪伤贯穿,骨头都碎了,能保住胳膊已经是万幸。想回特务连?至少还得两个月。”

战士的笑脸垮了下来。唐静文看了他一眼,语气缓和了些:“不过你要是配合治疗,好好做康复训练,说不定能提前。马连长昨天还问起你,说特务连缺个会用掷弹筒的。”

战士的眼睛又亮了:“真的?那我一定好好练!”

换完药,唐静文走出病房,在门口的洗手盆边洗手。阳光从木窗斜射进来,照在她略显消瘦的脸上。去年秋天的轰炸中,医院被弹片击中,两名卫生员牺牲,五名伤员伤情加重。她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和吴院长一起抢救伤员,累得几乎虚脱。

“唐医生。”

她抬起头,看见凌云站在几步外,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

“团长。”她擦干手,“有事吗?”

“师部医疗队昨天送来的,说是盘尼西林。”凌云递过油纸包,“不多,只有十支,但应急应该够了。”

唐静文接过,入手沉甸甸的。盘尼西林,这种传说中的神药,她只在上海的医学杂志上见过介绍,据说能治愈大多数细菌感染。在根据地,这比黄金还珍贵。

“怎么来的?”她轻声问。

“北方兄弟部队缴获的,分了一批给各师。”凌云顿了顿,“师部特别强调,要优先给重伤员和术后感染的同志用。”

唐静文小心地打开油纸,里面是十支玻璃安瓿,淡黄色的粉末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她抬起头,看着凌云:“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是师部的安排。”凌云移开视线,看向病房里,“伤员情况怎么样?”

“大部分都好多了。药品虽然紧张,但老乡们采来的草药起了大作用。吴院长还带着我们配制了几种替代消毒剂,效果不错。”她顿了顿,“就是……心理上有些问题。好几个战士伤好了,却不愿意归队,说怕拖累战友。”

这是战后应激反应。凌云在现代军队见过太多这样的案例。他想了想说:“让徐政委组织几次座谈会,请伤愈归队的老兵来谈谈感受。有时候,战友的一句话,比医生说一百句管用。”

“嗯。”唐静文应着,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自去年秋天的破袭战和轰炸后,他们见面的次数更少了。凌云忙着重建和整训,她忙着救治伤员和重建医院。偶尔在团部会议上遇到,也只是点头致意,公事公办。

但有些东西,不需要言语。比如凌云每次来医院,总会带些稀缺的药品或医疗器械;比如唐静文每次去团部汇报工作,总会“顺便”提醒炊事班注意凌云的胃病;比如在轰炸后的混乱中,凌云第一个冲到医院废墟,徒手扒开瓦砾寻找被困人员时,看见她安然无恙的那一刻,眼中闪过的神情。

“对了,”凌云忽然开口,“下个月师部要开总结表彰大会,各团主要领导都要参加。你要不要……一起去?医院工作也需要向上级汇报。”

唐静文愣了一下。按照规定,这种会议只有团级干部参加,她作为野战医院副院长,级别不够。

“我可以吗?”

“可以。”凌云说得很肯定,“师部这次特别要求,各团卫生部门负责人也要列席。说是要推广战伤救治的先进经验。”

“那……我去。”唐静文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油纸包的边缘,“需要准备什么材料吗?”

“把你们这半年自制药剂、改进救护流程、降低感染死亡率的数据整理一下。要具体,要有案例。”凌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到某一页,“这是我根据上次战斗的伤亡统计,做的一个对比分析。你看,同样的伤情,你们医院处理后的存活率,比半年前提高了百分之十五。这个数据很有说服力。”

唐静文接过本子,看着上面工整的表格和注释,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个男人,在指挥作战、重建部队、谋划未来的间隙,竟然还关注着这些细节。

“我会准备好的。”她轻声说。

三天后,团部作战室。

新作战室比原来宽敞明亮,墙上挂满了新绘制的地图,中央的沙盘也升级了——根据航空侦察和地面测绘,精度提高了许多。此刻,沙盘周围站着各营营长和参谋人员,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兴奋。

“情况就是这样。”老赵用指挥棒指着沙盘上几个蓝色标记,“松井这半年来,兵力收缩得很明显。蚌埠方向的日军主力,从原来的三个大队,减少到不足两个。滁县、来安方向的据点,也有撤并的迹象。”

“为什么?”刘顺子问,“松井认怂了?”

“不是认怂,是兵力不足。”徐政委接过话头,“师部通报,日军在华北、华中战场都出现了兵力短缺。去年百团大战后,日军不得不从后方抽调部队加强前线。而且,”他顿了顿,“国际形势在变化。德国人在欧洲打得凶,日本人在太平洋也不安分,他们的兵力摊子铺得太大了。”

凌云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几条红线:“不管什么原因,对我们都是机会。松井收缩兵力,就意味着有些地区出现了防御真空。比如这里——”他的手指停在一个叫“黑石岭”的地方,“原来日军在这里驻有一个中队,现在只剩一个小队加伪军一个连。又比如这里,鹰嘴崖北面的公路,以前日军巡逻队一天三趟,现在两天才有一趟。”

“团长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动一动了?”二营长眼睛发亮。

“不是大动,是小动。”凌云环视众人,“从明天起,各营派出小股部队,对日军收缩后的边缘地区进行试探性攻击。目的有三:第一,摸清日军真实的防御强度;第二,收复部分被占村庄,扩大根据地;第三,缴获物资,补充部队。”

他详细部署:“一营负责黑石岭方向,二营负责鹰嘴崖北线,三营负责东南丘陵地带。特务连负责情报支持和敌后破袭。记住原则:不打无把握之仗,不打消耗战,打了就走,以缴获和破坏为主。”

“要是鬼子反扑呢?”

“那就正中下怀。”凌云冷笑,“我们正想看看,松井手里还有多少牌。他要是大举反扑,其他地方就会更空虚;他要是忍了,我们就一点点蚕食。这叫……战略试探。”

命令下达后,各营迅速行动。

接下来的半个月,四团像一群灵巧的山猫,在日军防线的边缘游走、试探、出击。一营拔掉了黑石岭外围的两个伪军哨所,缴获了一批粮食和弹药;二营伏击了一支日军运输队,炸毁卡车两辆;三营则帮助三个村庄重建了民兵队,恢复了民主政权。

最漂亮的一仗是特务连打的。马老三带着十二个人,化装成伪军,混进了日军控制的一个集镇,半夜里炸毁了镇上的伪警察所和粮仓,还贴出了四团的布告。等日军援兵赶到时,他们早已消失在茫茫山野中。

这些小规模战斗的战果不大,但意义重大。它标志着,在经历了轰炸、封锁、重建之后,四团不仅恢复了元气,而且开始从被动防御转向主动出击。根据地的百姓看到了希望,参军的青年又多了起来,连一些观望的中间派乡绅,也开始主动向民主政府靠拢。

四月初的一个傍晚,凌云站在新团部的了望窗前,看着山谷里的点点灯火。炊烟袅袅升起,训练归来的战士们唱着歌走回营房,远处传来老乡吆喝牲口的声音。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徐政委走进来,递给他一份文件:“师部刚转来的,党中央的指示。”

凌云接过,是毛泽东主席为党内起草的《关于目前形势和党的任务》的文件节选。上面分析了国际国内形势,指出“抗战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新的发展阶段已经到来”,号召各根据地“扩大解放区,缩小沦陷区,准备反攻”。

“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凌云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心中感慨万千。从南京突围到现在,三年多了。牺牲了多少同志,经历了多少艰险,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

“老凌,”徐政委走到他身边,也看着窗外的灯火,“你说,胜利的那天,会是什么样子?”

凌云沉默了很久。他想说,胜利的那天,天空会很蓝,阳光会很暖,人们会走上街头欢呼,孩子们会捧着鲜花。但他知道,那一天的到来,还需要更多的流血牺牲,还需要走更长的路。

“政委,”他最终说,“等胜利了,我想回南京看看。去看看雨花台,去看看中华门,去看看那些……没能走出来的弟兄。”

徐政委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么站着,直到夜幕完全降临,山谷里的灯火一盏盏熄灭。但东方的天际,已经能看到启明星在闪烁。

第二天清晨,凌云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参谋长老赵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封电报。

“团长,出事了。”老赵的声音有些发颤,“三营昨晚在东南丘陵的行动……遭遇了日军埋伏。不是一个中队,是一个完整的、加强过的大队!有重机枪,有迫击炮,还有……坦克!”

凌云猛地站起身:“三营现在情况怎么样?”

“被包围在李家洼一带,伤亡很大。营长带着残部退守一个土围子,但撑不了多久。我们派去接应的部队,也被日军阻击部队拦住了。”

“松井的兵力不是收缩了吗?哪来的一个加强大队?还有坦克?”凌云冲到地图前。

“不是松井的部队。”老赵艰难地说,“是……从南京方向调来的。番号是日军独立混成第七旅团的一部。带队的是个叫宫本一郎的大佐,有情报显示,此人……专门负责‘扫荡’和‘清乡’。”

凌云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从南京到蚌埠,再到李家洼。一个清晰的意图浮现出来:松井的收缩不是软弱,是陷阱。他用半年的时间,诱使四团放松警惕,主动出击,然后……用一支更精锐、更凶残的部队,来一场彻底的歼灭战。

而三营,成了第一个咬钩的鱼。

“命令全团,紧急集合!”凌云抓起军帽,眼中寒光如铁,“我们去李家洼。我倒要看看,这个宫本大佐,有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硬。”

窗外,朝阳刚刚升起,却仿佛染上了一层血色。